《人间异闻录》喻烟

1、第一章 文骨（一）

　　洛开阳从单位大楼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瑰丽的金红色晚霞在天边划下最后的痕迹，不多时便和落日一同消散于天空，只留下少许金色余晖。
　　看着完全变黑的天空，洛开阳搓了搓胳膊，打了个冷战。知道这是要降温了，他不再在办公楼门口多停留，快步向自己租住的公寓走去。

　　现在刚刚入秋，比寒冷先到来的是更短暂的白天，才六七点，天已经黑的星星都不见几颗。刚刚走到公寓门口的洛开阳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突然想起家里纸巾告罄，又折回去进了不远的超市。
　　和往常一样，一进超市的门，洛开阳立刻觉得家里什么都缺，拿了提卫生纸放进购物车，又走进了洗漱用品区。彼时他正在黑猫漱口杯和灰猫漱口杯之间犹豫不定，突然被撞得一个踉跄，右手的黑猫杯子脱手掉进了购物车。两手接住差点摔到地上的灰猫杯子，洛开阳看了眼购物车，小声念叨了句这是天意，把手上的杯子塞回货架放好，然后才发现刚刚撞到自己的人看上去不太对劲。
　　“女士？”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此时脸色惨白神情恍惚，眼下一片青黑。刚刚撞到洛开阳明显是因为已经站不住了，现在她虚虚地撑着手边的购物车，看上去随时都可能倒下。洗漱区的动静引来了不远处的导购员。大概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导购员有点慌张，但还是和洛开阳一起把人扶到了超市门口的躺椅上安置好，打了急救电话后拿了瓶矿泉水一点点润湿女孩的嘴唇。
　　看女孩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导购员轻轻松了口气，但人没醒，还得照看着。洛开阳站在一边无事可做，也没了继续慢悠悠逛超市的想法，和导购员交代一声就转回货架，找到了自己孤零零挡在路中间的购物车。仔细想想家里除了卫生纸和早上离奇摔坏的漱口杯，也没什么是非常急需的。洛开阳结完账走出超市大门时，正好看到女孩被抬上救护车，目送救护车呼啸而过，他才迈开步子往家走去。

　　洛开阳左手提纸巾右手拎着文件包和黑猫水杯，一路上耳边热闹非凡。
　　“唉，挺好一小姑娘，咋就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呢？”
　　“一看就是熬夜熬的，年纪轻轻的，不知道是学校还是公司害的。”
　　“年纪小也不能这么不注意身体啊，听到没小文，说的就是你，硬是把自己给熬猝死了，下辈子投胎可不能再这样了。”
　　“我知道我死的原因很丢人啦不要老是提啊姐姐！”
　　……
　　从超市到家这一小段路，耳边的声音基本没停过，甚至还有变大的趋势。站在除了自己之外空无一人的公寓走廊里，洛开阳面无表情地把钥匙粗暴捅进门锁。
　　“哎你们看这小子是不是有点暴躁，今天谁又干什么缺德事儿了吗？”
　　“没吧，上次严可那小鬼搞过头挡住他眼睛害他差点车祸之后，那些不知轻重的小兔崽子不都被郑姐教训一顿严加看管了吗？”
　　“是啊，厉鬼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们都很知道分寸的。”
　　你们知道个屁，洛开阳心想。

　　活了二十五年，每天被身边大鬼小鬼吵得要神经衰弱，还有几个不安分的时不时尝试自己作为鬼魂的力量，把各种小物件往桌子边推，洛开阳不得已忍着肉痛把小公寓铺满了地毯，就算这样，铺不了地毯的卫生间不可避免的成为了最后的灾难地带，隔几天洗脸台就一片狼藉，本来洗漱用品基本是塑料制品，除了要时常整理也没什么经济损失，结果漱口杯忍受不了痛苦的折磨，于今早裂开在地板上寿终正寝，赶在他刷牙之前。
　　洛开阳气死了，洛开阳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洛开阳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把卫生纸和杯子搁在门口鞋柜上，反手锁上门后，洛开阳换上拖鞋，在墙上摸索一阵，打开了客厅的灯。屋子里难得还保持着出门时的样子，地毯上也没躺着什么物件，他松了口气，踩着拖鞋把杯子放进洗手间，拎着卫生纸进到客厅，扑到沙发上瘫成一摊。
　　今天工作意外的忙，又因为被撞到耳边鬼们终于有事可聊吵得更大声，脑子嗡嗡的，感觉比加了班还累。
　　还好，洛开阳迷迷糊糊地想，明天是周末，就这么睡着……也没事……
　　公寓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灯亮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上的洛开阳连着打了一长串喷嚏，成功把自己咳醒。他现在头疼脖子疼哪儿都疼，并且毫不意外地感冒了。
　　焉巴巴地飘进浴室冲了个澡，对着镜子里通红的脸思考了一分钟，洛开阳迟钝地意识到他发烧了。大概是被高热烧坏了脑子，他反应慢了不少，梦游一样凭记忆摸到卧室床上，把自己包进被子里，放弃使用人类智慧的结晶之一——退烧药自救。
　　让身体自己看着办吧，他累了。洛开阳再一次失去意识。

　　“洛开阳，洛大爷，洛老板？还活着吗？”
　　洛开阳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虽然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但身体已经本能地把枕头糊到了不明发声物体脸上。世界安静了，但可惜只安静了一小会儿。
　　“洛大爷，就这么对待对你充满担忧，不远万里赶来看你的朋友吗真是太令人心寒了……”声音再次响起来，带着明显是装出来的矫揉造作的委屈。
　　艰难地撑开眼睛，面前一片白雾，洛开阳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皱眉表达自己的不满。
　　“算了不和病号计较，起来把药喝了，啧啧啧，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林杰？”洛开阳在旁边人帮助下坐起身靠在了被立起来的枕头上，努力睁大眼睛辨认眼前还在碎碎念的好友。
　　“正是你大爷我。”

　　林杰是他从小认识的朋友之一，也是其中唯一一个知道他悲伤见鬼日常的人。林杰看不见鬼怪，但对灵异现象感兴趣，初中时林杰和他同桌，在发现他身边总是温度很低并亲眼目睹他家杯子无故跳桌自杀后，没和其他人一样说服自己是错觉，而是在周末的奶茶店和他进行了三小时亲切友好的促膝长谈，在店员复杂的目光下连喝四杯奶茶加一杯柠檬水，有效缓解了在奶茶店坐太久的尴尬并详细了解了他因为见鬼遇到过的许多困难。从此林杰时常担心洛开阳能不能好好活下去，观察了一阵子发现洛开阳经验丰富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时不时需要树洞发泄以稳定精神状态后，正巧对当树洞颇有心得的林杰毛遂自荐，尽忠职守当树洞当到他们高中毕业。上了不同的大学后他们交流自然地减少，除了偶尔的关心和不定时的□□长谈外，交流不多。那时候洛开阳已经没那么需要树洞了，但他很高兴他有了一个会关心他是否还活着的朋友。想想上班之后还能碰巧来救他狗命的人，除了自家爸妈和妹妹，确实只会是林杰了。

　　救他狗命的老友坐在自个儿拖过来放在床边的椅子上，把药递给他示意他赶紧喝：“我之前不是说最近有事要来这边吗，正好来看看你，顺便补一下乔迁礼物。”
　　“家庭常用药礼包，”举起手边的盒子示意，林杰指指药盒又指指洛开阳，一脸自豪道，“看，这不就用上了，太有先见之明了，不愧是我。”
　　洛开阳没什么精神地附和两下，把杯子里的药一口喝完就想缩回去继续睡。
　　“你等等。”林杰把他拖起来，洛开阳再缩，林杰再拖。
　　这么折腾了几回洛开阳也清醒了，然后就想起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你怎么进来的？”
　　林杰晃了晃手上的钥匙，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紧张的病号：“别担心，你昨晚锁门了，是你放在地毯下面的备用钥匙，不过你啥时候有这种习惯了？我也是突然想起电影里情节翻开试试看，没想到还真有……”
　　林杰还在继续说，但洛开阳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小小地抖了一下，感觉房间比平时更冷了。

　　他从来没在门口的地毯下面放过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