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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玫瑰与红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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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莉亚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
银灰色的梦里,一张张人脸接连出现,不能再熟悉的场景纷纷倒退成沉褪的残影。闪过了王宫正大厅那幅仿佛永远发旧的巨型挂像——画中人是她面无表情的父亲,与露出琢磨不透的微笑来的母亲。后来他们在右侧又添上了国王与新任妻子的合照,画像上的女人正绽放着完美的笑容。
梦境就在这驻足。
好像“啪”的一下,水晶灯倏得亮起,映照其下宾客面容反光,整个舞会厅恍若白昼。蒂尔达的红发是此间最耀眼的颜色。
她一直记得蒂尔达·凯普利跳起舞来的样子。
舞厅中央的女人一身墨绿色绒裙,大开的方领勾勒出迷人的胸线,如雪的肌肤晃得人头晕。比这更能抓住眼球的是她微阖的眼与流淌的发。即使是在群袂飞扬的时候,那婉转的黑眸也没有一刻是圆睁着的,微垂的眼尾勾成一弯新月的形状,其间像是盈着雾气和雨丝。
出乎意料地,那头肆意舞动的红发和这幼鹿一般的双眼竟颇为相衬。
道道波浪似的人影当中,蒂尔达散落着的红发如同一抔爱神的酒液,显得是这样格格不入。空气在她周围树立起圈圈无形的隔阂,人们只能任凭醉人的红色在他们心中燃烧,间或瞥到那双微阖的黑眸,却无法与之接近,一亲芳泽。
而蒂尔达似乎对她的美丽一无所知。
她曳着裙尾飞快地旋转着,好像长长久久以来,她一直这样不知疲倦,不分昼夜地起舞一般。生起的风轻柔地环绕在女人的身旁。
没什么会改变。
除了第一次看见蒂尔达是在伯爵的晚宴上,后来她又站在了王宫舞厅的中央。能执起她纤细手腕的人物也从伯爵变成了茱莉亚的父亲。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茱莉亚理解父亲的做法,娶一位有钱的伯爵遗孀,还是一位虽年至中旬却魅力无限的美人,怎么看都是一桩值当的买卖。
尽管命运是如此无端,之后又发生许许多多的纷杂事宜,她也仍然忘不了清晨的露台上,红发黑眸的女人细嗅着一株白玫瑰,凭栏望向远方的情景。
而今,当第一缕天光划破了阿尔奇森林弥漫的黑夜,茱莉亚终是缓缓转醒,借着黎明的曙光看清了枕边潜藏的黑影。
噢。原来是一只绽放的白玫瑰。
这个可爱的小东西花枝饱满,丝毫不见萎靡的模样,她的切面正被仔细地包裹在打湿的纸团里。
茱莉亚认得这团纸,上面勾勒着王室定制的波浪纹样,从前课后经常被用来打文稿。
她在昨晚客人变出的可可杯中注满清水,将这枝玫瑰放了进去。
茱莉亚还记得女巫的承诺:
“我走啦。
明天来接你。”
她开始等待。
虽说蓬托尔王国大半个边境都直面海洋,一年之中倍感湿润的日子也不少,可像现在这般的狂风骤雨还是少有。
雾般的水汽被裹挟乱逛在迷蒙的丛林里,比妖精话语还锐利的雨丝刷刷地倾倒一大片蔓草,整个天地霎时都是白茫茫了,像一片充满漩涡的湖泊。
平日里看起来原就高大的松杉,这时候更是望不到梢端,连簇簇伏地的灌木都蓬发了些,经过雨水的浇润,仿佛胀软却颇具生气的一团,未见有惫懒模样。
迪莉娅就从密林的深处探出头来。
她没披初见时身上那条黑得绽光的外袍,只裸露着大半个手臂,绯红色的长裙像是照亮了迷蒙的一角。
当走近到面前时,迪莉娅没见丝毫打湿的模样才完全显现在茱莉亚眼里。
她眨了眨眼:“嗨,迪莉娅。”
面前人也就微微笑道:“早上好,小公主。”
“我来接你啦。”
迪莉娅将手伸向茱莉亚背后,往盈着水汽的空气里一捞,后者便感到有什么东西轻柔地裹住了大半个身子,定睛一瞧:正是那件黑得发亮的袍子。
“这上面加了防雨防风的咒语。”迪莉娅笑眯眯略作解释,接着便专注地系起结来,低垂的发丝浮起淡淡的花香。
她似乎研究了好一阵,方满意地放下双手,看着茱莉亚摩挲着系实的蝴蝶结,脸上还是轻巧的笑意:“我们这就去见矮人吧。”
茱莉亚点点头。胸前散发出暖意的小小十字架与身上轻若无物的外袍都给了她对抗风雨的勇气。
纤细的白色玫瑰静静矗立着,目送少女踏出木楼的身影。
“我很同情殿下您的遭遇,”披着丝质长袍,圆颗鼻头上架副金边眼镜的矮人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只是任何事物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夺回王位这件事实在超乎我们矮人一族的能力。”
个头在矮人中最为高大的洛夫瞅瞅娇花似的茱莉亚,再看看虽然瘦小却说一不二的大长老拉斐尔,脸上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迪莉娅瞧见洛夫怪鬼精灵的表情,不由发笑:“看来我们亲爱的洛夫有话要说——”
“噢,迪莉娅,”他大地色的皮肤像是绽放出红色的玫瑰,“像公主殿下这样美丽的少女——我是说,如此尊贵的身份,理应取得她天生的权力,为蓬托尔王国再续商业辉煌。”说完又抬了抬头,花色渐浓。
迪莉娅兴味地舔了舔唇,嘴角扬起弧度:“当然,你是对的。”
拉斐尔长老脸色不变,只是往上推了推眼镜,掩住闪烁着精光的眸子,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他看向正和女巫对视的茱莉亚,语气温和儒雅。
“贵国子民深受海洋之神的眷顾,皇家商队更是用他们惊人的智慧与勇气联结起了大半个陆地……我想,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
茱莉亚微笑着伸出手,一大一小的掌心都冰冷得让人想到冬日的冻雨,可它们是那样亲密地依偎着,好像双方用此间持续的眼神交流达成了未来的胜利。
迪莉娅耸耸肩,望着拉斐尔和洛夫远去的渐逝身影,收起了桌上的杯杯盏盏。
一只只细腻瓷器相互推嚷,在半空旋转扭结,发出丁零清脆声。
茱莉亚无言地凝视着漂浮似飞鸟的杯盏,直到视线倏然一空,才眨着眼看向鼻尖前傲然的玫瑰。
“喜欢吗?”迪莉娅的拇指和食指修长白皙,交错的端口夹然伫立着火红的花朵。
她接过绯色的玫瑰,深深细嗅。吐出气来。
话语越发流畅明晰,簌簌如雪粒:“提供足够多的炼金武器与尽可能的军事支持,矮人将会得到他们应得的商业利益,如愿变得更加富有与自由。
那,我欲请阁下出手替我对付继母,不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玫瑰片片花瓣噙着水珠,已经鲜红得快沁出血来。
迪莉娅只不过粲然一笑。
她点了点少女细嫩的脖颈,轻轻下压,掌心霎时放出银白的光芒。
耳边渐次清晰的歌声钻进身体,在内脏器官边旁若无物地跳舞,她唱着:
“为使你听见我,我的话语
有时细得
如同流云边飞鸟的足迹。
为使你嗅见我,我的气味
常有温存
好像玫瑰花叶交缠的舞曲。
为使你看见我,我的身影
稍作停留
化成晨星末梢擦落的锈蚀。
我看见你将银月高悬
牧羊人醉卧马背。
我闻见你把夜晚揉碎
花汁浇筑口中圣杯。
我听见你用诗歌赞美
心念契合我们的誓约。
来吧——来吧——
在你的炙热里,
燃烧我的鲜血。”
迪莉娅的手映下吻痕般的印记。
茱莉亚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胸前十字架生生灼热到烫她至清醒。
抚了抚既不凸出也不凹陷的契约证明,她露出稍微怔忪的表情,很难说是一个笑。比绝大部分时候的笑容都要好看些。
抬头间,迪莉娅的眼里恍惚是火光在燃烧。
……“我很高兴。”
唇瓣微微翕张。
“我很高兴你做到了。”
红发流淌的王后面无表情,眼睛像是蒙上层层迷雾。
“七天的漫长追捕,终于带回了公主殿下失踪,疑似身亡的消息。”她闭上眼。
再睁开时已然满盛怒火:
“呵。
连尸骨都未能替你亲爱的殿下收敛——
克罗尔普,这就是你身为宫廷教师和赏金猎人的素养?”
台下,罗德默立如同一座黯淡积尘的雕像。他颤了颤眼皮,正望见王座上蒂尔达讽刺的微笑。
她的话语就好像刀刀入肉的匕首。他按捺住自己疯狂的心跳。
女人的声音还在耳畔继续萦绕——
“三天内,克罗尔普,把她的心脏送到我身边。”
她抿了抿唇,“不要试图欺骗我,否则,我会亲自脱身前去阿尔奇。”
笑意就这样一路蔓延至女人耳边碎发深红的润泽。
“那时你的小公主将会被野狗嚼碎,填满它们肮脏的肚皮。”
男人垂下眼不发一言,只是侧过头,月光把他的影子拓成小小一团。
窗外,大片大片的玫瑰花巍然绽放,闪烁着银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