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千次晚安 ...
-
迪莉娅笑得很开心。
实在太出乎人意料了。
瞧瞧吧，昂贵的面料、娇嫩的皮肤，标志性的金发蓝眸与迷人的面庞，加上那枚散发着光明神力量的十字架，这个稚嫩的女孩还能是谁呢？
一位强大的赏金猎人，在恶魔之森一间破旧的小木楼里，竟然会藏着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
迪莉娅的眼睛放出了异常闪亮的光芒。
她掩饰性地眨了眨眼，随手变出一只铺着柔软天鹅绒的沙发，对面前的女孩比了个手势。
少女顺从地坐下，表现出了一国公主的素养，哪怕是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中。只是她面对的是一位同样如假包换的女巫，即使迪莉娅自诩见习，少女怦然的心跳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迪莉娅微微笑道。
“我是蓬托尔王国的公主茱莉亚，不知阁下可是三月前进入阿尔奇森林的女巫大人？”茱莉亚颌首，眉头低垂。
迪莉娅进入森林时并未刻意遮掩痕迹，却也没正大光明、昂首阔步，可见王室还未堕落到无法监视边境的地步。那么问题来了，蓬托尔王国境内，人人都知道老国王只有一位子女，将来也该是这位美丽的公主继承至高无上的王位——
“我叫迪莉娅，是名女巫。”她绕了绕落在胸前的发梢，漫道：“请说出你的遭遇吧，尊贵的茱莉亚公主，也许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茱莉亚接住面前凭空出现的热可可，对上女巫漆黑的眼眸，心下默然。
老实说，眼前这位女巫看上去实在过于年轻，单凭外貌来论，茱莉亚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超过了自己的岁数。但想到口耳相传间女巫那些神秘的魔法，强大的能力，再加上迪莉娅口吻十足的成熟，她更倾向于女巫本人是个驻颜有成的大法师。毕竟，除了本领高超的女巫……还有赏金猎人等等，谁会在恶魔之森一待三个月呢？
感受到脖颈上银十字的微末重量，茱莉亚垂下眼，不过一会便重新抬起头，额边微鬈的金发跟着跳了两跳：“阁下，我的父王于几天前过世，不久前他刚发现了第二任妻子的秘密——
我的继母，蓬托尔王国的王后，是个邪恶的女巫。
这些日子她派出多拨人手追杀我，以确保能彻底成为这个王国的主宰。”
“如今在她眼里，我早已是个去往冥间的亡灵。”
迪莉娅抱着一杯热牛奶颇有兴致地听着，任由茱莉亚逐渐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在遥远的过去，海神的眷属才刚刚踏上这片土地，凭着神明的恩泽与开拓的意志，他们终于建立起了蓬托尔王国。接着便从此地走出许多富商巨贾，他们把临海的地理优势利用到极致，再加上海洋之子似的胆大心细作风，没过多久，这埃尔大陆的东南一隅就成了人人向往的繁华之地。
来自东方古国的精致刺绣，裂帛大沙漠里塞维尔人独有的月牙骨链，还有矮人手工制作的器具、精灵亲自催种的植卉，甚至是牧师的祝福卷轴、女巫的魔药秘方……茱莉亚就在这样金雕玉砌，繁荣开放的环境中成长，养出了一身的雍容气度。
她出身高贵，是国王唯一的子嗣，板上钉钉的王储；她美貌迷人，拥有王室家族标志性的金发蓝眸；人们视她为蓬托尔的明珠，期待他们的国家在下一代走向新的辉煌。
但几乎没人会在意她的内心世界，当“茱莉亚”从“公主”的陪衬中解脱出来时，她无法忽视胸中潜藏的迷茫。
父王待她冷淡疏离，母亲早已难产而亡，继母心怀叵测、敌我不明；身边的侍从不敢与她交心，王宫外的贵族擅长暧昧作态；算来算去，也没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或长辈，何况知己。
她就像一只黄金和宝石装点的器具，她能当好一位公主，一个王储，甚至将来的女王，但无法找到她自己。
迪莉娅小口地吮吸着牛乳的热度，甘甜的滋味一路流到了心底。她已然猜到这位无暇少女接下来遇见的人事，但是好奇仍像雾一般萦绕眼前——
“直到有一天，我的父王新招了一位宫廷教师。
他的名字叫罗德。”
年青的茱莉亚很快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在和这个有着一双锐利蓝眼的男人相处间，她想起光明神教教义里亚当与夏娃偷尝的禁果，想到了幼时潜进海底见到的那枝白色玫瑰，还有没完没了的筵席舞会间隙，一个人可以安心藏身歇息的小阳台。
每当他为她单独讲课，时空好像都变得胶着起来，茱莉亚不敢抬头看向男人仿佛知道一切的眼睛，一阵又一阵的风从他们身畔、心上吹过。现实的冬季，他们沉醉在春风的抚偎里。
罗德是新来的教师，不仅年纪轻轻，毫无资历，更是没有显赫的身份和地位，课常常被排在晚上。入夜的王宫显得灰暗厚重，数颗夜明珠也只能透亮一室的光景。不远处侍女们密切关注着此处的风吹草动，一张宽长桌隔开了两人的距离，在每个垂眸抬首的瞬间，他们的眼神相互碰触又立即别过，然而即使是这样短暂的对视，茱莉亚也知道她的影子进入了他的视线。
她宁静的面庞嵌在他的眼里；后者同样知晓宽阔无垠的海面下，有多少风暴正酝酿翻滚，圆润的明珠总是潜藏在紧闭的齿贝中，她从他的眼望见他在她心中的倒影。
“晚安。”罗德不由顿了顿，唇间卷出的音如一株花的生长，“殿下。”
“晚安，殿下。”他重复了一遍。
“晚安，克罗尔先生。”她没在意自己的语气、发音还是停顿，抑或这句话本身，她只是看着他的人。
她在心中默念声声，一圈又一圈地描摹。
“晚安。”
“哦，茱莉亚，离别是这样甜蜜的凄清，我真要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
学着咏叹调的迪莉娅拍拍袍子，浪漫的长句、不羁的气质加上放肆的笑容，在茱莉亚眼里，前者活生生就是一位浪迹天涯的吟游诗人，实在不像个女巫。
迪莉娅捡起小公主肩上粘着的细叶，双臂绕过摸了摸她脑后垂落的发丝，嘴角咧得更开了些。
“我走啦。明天来接你。”
尤其在这种时候。茱莉亚心想。
有哪个女巫会拥抱一名一无所有的落魄公主呢？
谁都知道不能做亏本买卖，趋利避害的天性被刻在这片大陆所有生灵的身体最深处。
几乎也没有人不知道，和女巫做买卖，就相当于把一半的灵魂献给了魔鬼；狡猾如狐、奸诈比狼的巫师们才不会做亏本生意，不管你是以聪慧博识闻名的精灵，还是同样有着难听名声的狡诈矮人，都别想讨到好，不被坑得连地狱都找不着路就算走了大运。
而刚刚，一个女巫给了她一个拥抱，尽管这个抱本身已经如此虚幻，茱莉亚还是觉得置身梦里。
尽量抹去脑海中不断浮现的画面，女巫歪着头无谓笑着的形象被反手锁进心房，她习惯性攥紧了胸前的银十字。
“只能这样了。”
火舌将将舔舐着落地的裙摆，发烫的阴影吞噬了整张人脸，茱莉亚的心逐渐变得柔软又坚硬，像是很久以前王都上方墨蓝的天空，经过雨水的洗礼，即将迎接夜色的到来。
这是最好的做法。她对自己说。
屋内的一点枯木快要燃尽，嘎吱如同推开道道许久不见天日的旧门。一扇又一扇。
茱莉亚站起身，仔仔细细地关好漏风的小窗。
窗外的月亮这样弯，低低地驻足原地，倾泻出越来越盛的光辉，好似私会那晚两人交换的笑容。
相对莞尔的阳台上，夜晚的风挟来湿润的水汽，人在其间漫游着，好像缓缓潜入一片不知深浅的湖。
手和手相握，发丝与发丝纠缠不清，两颗心紧紧贴近，跳一支落满亲吻、叹息的舞。月儿也为这对恋人垂目。一大团乌云倾落玉盘，微醺的风从不知名处窜出，涌向整片天地。
他们互道了该有一千次的晚安。
如今，夜色裹挟住一切，在如水的月华里仿佛什么都不能留下。
消散了，小屋的青烟渐渐。
今晚，这片平日绝不冷清的森林似乎显得格外寂静，零点将近，连只夜猫子的嚎叫也无。
直到一丝短暂的嘎吱声揉碎了这份沉默。
皎洁的月光披下半面阴影，勾勒出来人高瘦的身形。
似乎被什么所吸引，他转身望向身后的月亮，露出了属于男性的面庞。
也许只不过一瞬，男人便重新把目光放回在月亮河尽头，那栋孤零零的小木楼上。
他天蓝色的眼中已然亮起了锐利的光。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千次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