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花园》待花败

8、第 8 章

　　“唉——”少年叹了口气，侧脸枕在桌面上，两只手无力地向下垂着，像只用头保持平衡的树懒。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事后云笈也没有任何解释，但是流露出的神情，和在花圃里狂砸花盆的时候，如出一辙，少年没有任何追问的想法。

　　“走，我们两个聊聊。”云笈转过头，手里竹竿挥舞发出了“空空”的两声脆响。

　　“你说的樟柳神，就是刚才……”云笈的眼睛睁大了一些，有些惊讶地指了指他把东西打飞的方向，“刚才那个？”

　　“放心，虽然驱邪捉鬼我没成功过，”尽管不像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云笈的语气依旧充满自信，“但是纳福画符寻物，我很在行。”

　　“路痴还能找东西……”桌子有些硬，少年嘟囔了一句，换一个方向继续趴着。

　　“要不要打个赌？”云笈微笑着，光洁的额头上有一层发亮的细小汗珠，连同样无瑕的月光都显得逊色一些。

　　……不知是什么原因，少年完全没有印象自己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好了，趁热吃。”云笈把一碗面放到少年面前，接着坐到他对面自顾自地挑起了碗里的面。

　　冰箱里留了足量的食物，以观里自种的新鲜蔬菜为主，肉以鱼类居多，还有一包纯羊腿卷好切成的薄片。

　　云笈汆了两把羊腿片，肉质很好几乎没有浮沫，用勺子撇掉后剩下的清汤煮手擀的扁面，煎锅同时煎三样配菜：鸡蛋，午餐肉，去头和内脏的鲜黄鱼，最后用锅里的热气炒一把青菜。

　　少年刚才冷不丁的问了句“有吃的吗？”，在深夜里最容易饥肠辘辘的时间点，无异于投下了一颗炸弹。

　　虽说“食其时，百骸理”，云笈还是觉得，饿了就该立刻想办法填饱肚子，而不是在乎什么时间。

　　少年珍珠般略显圆钝的鼻头抽动了两下，“骨碌”一下翻身起来。

　　事实证明，云笈找东西的本事确实不赖。

　　他说地方，少年负责带路，樟柳神看上去惨了点，终归是没逃掉，相对的，少年赌输了，于是老老实实地被云笈带回房间问话。

　　少年耸耸肩，咬开荷包蛋，中间是流淌的半熟蛋黄，不用吞咽，顺着喉咙一路温暖地滑下去。

　　云笈住的地方在一个单分出来的院子里，和师兄弟们的房间从外面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新旧程度也一样，地面的砖石，屋上的青瓦，色调统一得甚至有些乏味。

　　过于艳丽的花草与这里似乎不太登对，但端庄的树木也没有一棵，院里共两间房，其中一间是他很小的时候，照顾他起居的女道士住的，现在也已经空出来了。

　　院子位于客舍后方，离得并不远，两人回来时，少年没有表现出一点要中途溜走的意思。

　　云笈想到他先前的诸多表现，到底是不是真的在道观里暂住也未可知，倒也没什么可深究的。

　　少年打量了一下房间，看起来像是那种电视剧里普通之上稍显精致的平层房——功能齐全且实用，家具一应俱全，也没有那种亮到瞎眼的滤镜。

　　整体的配色低调和谐，只有书柜，字台和博古架是老物件，和在外面看到的样子相比，有些现代的过头。

　　桌上有两株文竹，配了一个水盂形状的云青色小盆，外面是一圈祥云状的立体雕纹，似在模拟万千变化的云海。

　　盆口略大，铺着一层带着极细小黄花的苔藓，上面置了一条白色卵石的小径。

　　桌子的另一边摊着临了一半的字帖，笔墨应该已经收起来了。
　　墙面上挂着一幅竖轴山水画，并非出自名家之手，却有一种栩栩如生的神韵。
　　除此之外还有一两样称得上个性的东西，但可能是因为不常住人，房间里还是少了些生活的气息，连碗筷也像是刚刚买回来拆封——甚至不像是道观里面公用的。

　　黄色小说之类，肯定还是有的。少年端着比自己的脸还要大一圈的碗，喝了一口汤，调味不重，但滋味很浓，顺带用余光扫了扫房间里看起来可疑的地方。

　　“你想问什么？”少年嘴里充满食物，脸颊鼓起，看上去像是要撑破那层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说话含含糊糊的。

　　云笈依旧耐心地咀嚼食物，等到嘴里的东西都咽完了才开口。

　　“你捉那些妖怪来做什么？”云笈看到少年认真起来的样子，不可谓不钦佩。

　　其实直到现在，家中的长辈也未否认过云笈的天分。

　　直觉准，悟性强，杂念少，加上别人求之不得的强运，道士这条路他走得并不坎坷，唯独有一点——他是个妖魔邪祟绝缘体。

　　从青春期开始，云笈就经历了种种令人咋舌的乌龙事件，包括但不限于：想去的凶宅被拆迁，要净化的古物被拍卖，要找的神秘生物上了走X科学，误打误撞进的消失村落被改造成了风俗文化村……

　　但凡有一丁点儿可疑的事情，都对他避恐不及，这也让身边的人失去了很多大展拳脚的机会。

　　在那段叛逆且躁动的时期，云笈听到的最多的话却是：师弟啊，你且呆在家里不要走动，师兄们去去就回。

　　眼下，见所未见的事接二连三发生，说不好奇，不激动肯定是假的。

　　少年黑曜石般的瞳孔藏在浓密的睫羽下，撅起花瓣般薄而鲜艳的嘴唇，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问题的答案。

　　“我在给网上评分低于5.5分的恐怖片抓妖怪当演员。”少年收起有些吊儿郎当的笑容，一本正经的表情反而让他的回答听上去更加滑稽。

　　云笈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没有边吃东西边问真的很明智。

　　“......为什么是5.5分以下？”云笈的嘴比脑子快了一步。

　　“因为超过这个分数的电影，一般都花钱做特效。”少年依旧十分耐心且认真地解答。

　　云笈觉得这件事听着虽然相当唬烂，但至少有一部分事实是亲眼所见的，自己在这方面缺少经验，不过说不定会有哪个师兄对此感兴趣，还能拓宽一下业务范围。

　　“像刚才那种妖怪，常见吗？”

　　“还行吧，我大概攒了有……”少年比划了一个半身高盒子的大小，“这么多。”

　　虽然不知道攒来做什么，云笈还是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怎么？你该不会没见过吧？”

　　“没有，”云笈大方承认，“不要说见了，连脑子里想想都不行。”

　　弱爆了。少年心里面吐槽着，眼睛稍微转动一下，笑着把面碗往挪到旁边，在桌子上腾出来一点地方。

　　“再给你看点有意思的东西，去倒点儿水来。”少年有些浮夸地挽了挽袖子，从怀里拎出来捆得像中秋螃蟹一样的樟柳神，原本拳头大小的一个，已经缩小到和一个杏子差不多，表面灰蒙蒙的，看不出一点和人相似的五官。

　　“柠檬酸橙子甜，清水里出海盐，给完蜡烛你不点，脑袋丢了看不见……”

　　云笈倒了杯水，少年自顾自地唱了首儿歌，接着含上一大口水在嘴里，“噗”地一下，把樟柳神从上到下喷了个遍，一个动作瞬间把神棍感拉满。

　　少年抹了下嘴，这一步的意义不太大，但真的很有意思。

　　沾过水的樟柳神瞬间胀大好几倍，缠在身上的红线反而越收越紧，生生把这团首尾不分的囫囵肉块儿勒出了头和手脚的形状，再分出精细的指头、指节，不一会儿就恢复成了孩童般的模样，只剩下一小段红线，像条脐带似的挂在肚子上。

　　“嘶哈，哈————”樟柳神一面筛糠似的乱抖，一面发出猫般的恐吓声，五官挤到变形，冲着云笈一个劲儿地发狠，好像对他意见相当大。

　　“哗啦。”少年反手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全泼在了这个炸毛的小玩意儿上，愣是把它冲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你当心点。”云笈赶忙伸手去救自己的字帖，把扑在上面的樟柳神抖落下来，着了水的字迹晕开来，用手扫两下就顺着书页滴下来。

　　“这东西看见什么就学什么，学什么就像什么，不管教可不行。”少年用手沾着水在桌面上划了几下。

　　“喂。”少年用筷子敲了两下碗边，樟柳神晃晃悠悠地起来，肚皮上清清楚楚一个黑色的“八”，看着老实了不少，少年又用筷子指了指房门，它意会地点点头，双手抱脚缩成一个球，一路滚到门口，刚挨到门缝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叫他去干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不过刚想起来，忘给它起名字了，估计不怎么服管，时间得长一点。”少年胃里有了东西，对面条的兴趣打了折扣，味道好是好，但他向来喜欢口味重的食物，这面连点香菜葱花都没有，太寡淡。

　　“我们也算见过好几面了，我叫云笈，你呢？”

　　“我叫商陆。”少年回答的飞快，透着一股子人工智能自动问答的味道。

　　“留个联系方式，以后你冲业绩的时候叫上我。”

　　“不行。”少年干脆地吃光了碗里的东西，干脆地拒绝了他。

　　“群里人满了。”

　　“群里？什么群里？”

　　“负责我日常生活的粉丝团。”商陆说完，大喇喇地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快速点开某程序里的聊天群。

　　在这一番操作的过程中之中，云笈起码看到五六张商陆的照片，从屏保到聊天背景，风格差别很大，但拍的都很好，有种杂志封面的高级感。

　　你是明星吗？这到底应该算自信还是自恋？

　　“只有九个人？”

　　“不是只有九个人，是只能有九个人。”商陆稍微挑了一下眉毛，有些挑衅的意味。

　　“至于为什么，你是当道士的，应该很容易明白。”

　　“要不你把群退了，位置让给我？”云笈听后没有什么反应，看着手机的屏幕，吃了一口有些凉掉的面条。

　　“你运气不太好，等下次群里人不够了再说……”

　　“等等！”云笈舔了下嘴唇，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

　　“有人退群了。”

　　“嘁，怎么可能？”

　　“......”

　　商陆脸上的笑容消失，神情中透着一点困惑，一点惊讶，一点不易察觉的尴尬。

　　“可能有人手滑了。”云笈看着那张巴掌大的漂亮脸蛋飞速转换情绪，平静而愉悦地补刀。

　　手滑？不说别的，光是退群步骤就有五步，这手得滑成什么样？

　　“我对你的粉丝团不感兴趣，留个手机号成吗？”云笈觉得对方很可能会错意了，自己可不想搞偶像崇拜那一套。

　　“你进群吧，人数不齐，办起事来麻烦。”商陆恢复过来，同意和反对都没有任何的标准，极其随意，也不做任何的解释。

　　怪癖。云笈也不想纠结下去，踏踏实实进了群，然后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除了他和商陆之外的所有人，像是商量好一样，排着整齐的队列，在同一时间向他发来了祝福：

　　你也来了？也可能不是祝福，云笈感觉背后冷飕飕的，确认了一下时间，夜里，3点多。

　　一个群除了群主，剩下的人全都给自己发来欢迎的信息，不是自动回复，他眼看着有人打错了字，为了跟紧队伍重发了一遍。

　　这帮人难道24小时群里待命？全都不睡觉在干嘛？修仙？假扮王祖贤？群里全是夜猫子和程序员？

　　云笈觉得自己莫不是被坑了？退群的那位老哥说不定能掐会算，就等着他来顶替自己的位置？也看不到之前的聊天记录，究竟为什么能这么训练有素的他也不得而知。

　　“我每天在群里发消息，你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

　　商陆随口提醒道，感觉这一整天总算是有了点结局的意思，只不过……

　　怎么还没回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口，自己倒是不担心樟柳神跑掉，只是它离开的时间实在长得有些蹊跷。

　　“正好我还有个问题，就直接问了。”云笈刷了几下手机，抬起头十分认真地看着少年的眼睛。

　　“老实说，你觉得我的本事怎么样？”

　　少年没有回答，甚至露出了一副你自己心里没点X数吗，的表情，但这不妨碍他察觉到对方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我说过，驱邪捉鬼我都不在行，甚至连鬼影子都见不到，”云笈说着，拿起了一旁的字帖，上面的水已经干透了，纸张皱皱巴巴，文字看上去也歪歪扭扭“但是画符这方面，我敢说不输给任何人，哪怕只写一个字也可以。”

　　“顺便说一句，我非常讨厌别人在我的地盘上撒野。”云笈微笑着，生动形象的示范了什么叫用最柔和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商陆看了看那上面的字，瞬间明白了云笈的意思，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淡定地等待着下文。

　　他不认为云笈是个缜密到能把每一步算计得分毫不差的人，相反，他觉得这货全部的本事都献祭给了不相干的东西——也许是长相，自己也没有作奸犯科，现在充其量算是圈内人的友好交流，能有什么事？

　　“据说仓颉造字，本身就是为了约束万物，让它们能各司其职的手段，只不过有些人只能看到字的形，有些人却能直接看到藏在字里面的能量，所以有的人一笔一划写的字，只是临摹了它的外形，有的人随手几笔，却能把一个字包含的全部力量发挥到极致，这就是‘符咒’的本质。”

　　云笈娓娓道来的语气，听着有点像是在背书，几乎没有任何的修饰。

　　“世界在不断变化，字的样子也在不断改变，但它们确实算得最基础，流传最久的咒语了。”

　　“所以，你把我的东西藏哪儿去了？”

　　“我没有藏，它只是进不来门而已，不过这个倒是可以转交给你。”云笈说完，从桌子下面拎出来了一袋外卖。

　　商陆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并没有察觉到这袋东西什么时候已经进了房间里，而且还是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大份水煮牛肉，乌鱼汤多放香菜，韭菜海肠，加一份米饭，荤素搭配，还挺能吃。”云笈边看外卖单边念，应该是中午从周围的餐馆点的，私人的信息他只扫了一眼，八成是对不上的。

　　“这么巧，全是我不能吃的，你是打算故意气我吗？”云笈调侃道，伸手把满满一袋吃的递给对面的少年。

　　商陆笑着摆出了一副不懂他在说什么的表情，顺势夸了一句：“本事不错。”

　　“主要还是靠运气，毕竟拿不准你我究竟谁的本事更高一点。”

　　“只不过，我的运气一向特别好。”云笈谦虚到骄傲的语气转换得异常自如，商陆隐约觉得这个小道士比自己想象的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