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花园》待花败

7、第 7 章

　　龙爪般的槐树，两侧不断延伸的院墙和耸立在各处的建筑，组合起来仿佛是无限制扩大的复杂迷宫，地面上重叠着不同深浅的阴影，迎风而长，原本是因为有光明才得以产生的造物，此刻却蠢蠢欲动，想要将好不容易穿透黑暗的微光蚕食殆尽。

　　“月影两望，君往何方？”听声音还是咬的很紧，少年脚步急换，面前圆月型的拱门里露出小半个院子，一棵异常蓬勃的巨树在其中塞的满满当当，看不到出口，也不想贸然进去，于是迅速改道向别处跑。

　　下青石台阶，两侧有向路中间围拢的矮灌木，是条洒满月光，能看得清走向的路。
　　安全。
　　长廊里漆黑一片，只能往回绕，好在绕的路不算远，中间被什么都干不了的小道士从背后叫了一声，没太在意。
　　还算安全。
　　小道士没有自己跑丢，还越追越近，右手举着手电，跑起来灯光一晃一晃，左手拎着个竹竿，在刚才那种情况下他竟然还没忘了去捡竹竿？
　　突然觉得不安全。

　　“别再跟了，别人逃命你也掺和，什么爱好啊？”少年没忍住开了口，两个人一前一后，才跑了这么短短的一段路，那破竹竿已经好几次顶到他的大腿根。

　　“我也不想跟，”云笈一本正经地答道，被他从没见过的东西追着不放的同时还要找路，难度实在太大了“我只想问问回去的路怎么走。”

　　“......”少年露出了一个你他妈是在逗我的表情。

　　本来以为这里是道观，再怎么古怪的东西到了这儿也总该收敛一点，看来掉以轻心了。

　　毕竟自己是个新手，缺乏经验啊，降妖捉怪可是比嘴上说的，心里想的都要困难多了，想到这里少年不自觉苦笑一下。

　　运气不好的话……他“嗯”了一声，这次棍子的力度有点儿大。

　　“你有本事别光冲着我来啊，你倒是回过头给它来几下啊！”
　　“做不到，”云笈的神情变得有些紧张，“我怕鬼不敢回头看。”
　　“刚才怎么没事？你这算哪门子薛定谔的怕鬼？”
　　少年还想继续吐槽下去，差点没有绕开沿着墙壁流淌下来的黑影，时间越久，能躲的地方就越少，到了现在，几乎只能孤注一掷地向前闯。

　　少年抬头看了看月亮，渐渐地，他有些恍惚，那样寻常而稳定的阴晴圆缺，自己究竟已经看过多少次了？又有多少次被追赶着四处奔逃？

　　不知不觉地，有形的，无形的，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连时间也被远远甩在身后……可是出口，却一次也没有找到过。

　　或许自己早已经深陷幻象之中？一种比眼睛所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更加真实的感觉开始在他心头蔓延，那是他在无数个岁月之前深切体会过的，和世界的联系被瞬间全部斩断的感觉。

　　如果真的又发生什么意外的话，下一个崭新的世界该是什么样子？

　　他突然发觉自己跑了很久，有些累，体力快速消耗带来的不适感一股脑地涌上来，身体里似乎充满了一个个微小的气泡，一连串地炸裂开来，脑袋里有些混乱，却又好像十分清醒，他开始一点点放慢脚步。

　　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又失败了不就行了，少年漠然地想。

　　这一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做了太多错误且毫无意义的决定，实在是懒得再折腾下去了。

　　想好好地睡一觉。

　　赌一下吧，反正就算是死，对自己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少年停下脚步，他感觉到身后有阴影在迅速靠近，或许此刻他该回想些难忘的事，但确实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提起兴致再往前走一步……

　　“！你干什么？”他还是迈出一步，接着两步，三步，不是出于自愿，但为了不摔倒在地上，每一步都要变得更快。

　　少年有些惊讶地看向赶上来的云笈，云笈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来，只是拽着他的胳膊继续向前跑。

　　少年觉得以这种体力，如果不是对方两只手都拿着东西，估计能把自己扛起来。

　　“我现在不想跑！干什么你都捣乱，是不是有病？！”少年终于问出了他在大脑里重复了一整天的话。

　　“想休息也先等一会，”云笈头也不回地说到“没有你，我一个人实在走不回去！”
　　“......”

　　关我屁事！你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真怕迷路就放开我让我带路，别再拽着我瞎跑。
　　什么都不行，力气还挺大……少年除了吐槽之外完全放弃思考，甚至觉得这樟柳神也不过如此，他们仅凭脚力跑了半天还没被追上。

　　“你先别放弃，想想办法。”云笈感觉少年越来越重，像是已经原地躺下不动一样，自己体力一般，要不是有个喜欢拖着他大半夜打木人桩的热血师弟，还会更差。

　　体力越是跟不上，心里越觉得拖着个毫无求生欲的人很没道理，放在平时，云笈肯定随便对方做什么，但现在是个例外……

　　他确实路痴，上下左右都含糊的那种，不止一次被嘲笑没常识，但他从没有迷路过，其中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不仅仅是认路，从小到大，他做很多事情都是凭直觉，直觉并非时时刻刻存在，但的确特别准，只要它出现，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或许是有某种特殊的天赋也说不定。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和结果之间，有一条直达的透明走廊，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好了，至于这中间会发生什么，发生过什么，错过了什么，这条路究竟算不算是捷径，于他而言，全都不重要。

　　至于看不到这条走廊的人，也只能在云笈肆无忌惮地打脸别人所谓的常识之后，说上一句：这人上辈子都干了什么？运气这么好。

　　自己不是走运，只是和其他人遵循着不同的常识而已，云笈始终这样认为。

　　何况常识如果真的放之四海而皆准，他现在就该躺在床上睡觉，而不是像老鼠一样被追得到处跑。

　　此时此刻，直觉依旧没有起作用，那条走廊消失了，对他而言，周围不要说方向，从各种意义上都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打着手电都没用的漆黑，他很慌，像个溺水者一样，茫然无助。

　　“指个方向让我跑也行。”云笈自动降低标准，好不容易抓住个救命稻草，结果突然一副听天由命，很想出家当道士的样子，看不出来你很有潜质啊。

　　“往右。”少年随口一句，然后毫不意外地，云笈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自己赶着投胎也就算了，还有人愿意送一程，真好。

　　“这个是你放的，”云笈还是比较乐观，只要能交流问题就不大，他顺势摇了摇手中，刚才在莲花池里捡到的八日蚕蛹“怎么用。”

　　“扔了，没……”不知道云笈究竟是怎么理解的，没用两个字还没说完，少年就看到那枚青玉似的蚕蛹越过自己的头顶，向身后飞去。

　　“腿是个路痴，手倒是挺会扔……”少年嘲讽了一下，却立刻被更加要紧的事情打断。

　　“快放手！”

　　不对劲！院墙之间狭小的石路上流淌起一层又一层碧绿色的，涟漪般的光芒，细小的，像是上好织物被撕扯开的声音，一寸寸落入耳中。

　　八月蚕在羽化！少年猛地一甩手，把云笈向前一推。

　　转过头时，白发般丝丝缕缕的细丝连结成片，本该随着风向远去，却如飞鸟的羽毛落入弱水一般，只要沾到有影子的地方便迅速沉入其中，像是融化了一般。

　　黑色浪潮一样来势汹汹的影子，顷刻间又如退潮般散去，像是有人提着一盏青绿色的小灯笼，照的一切都像是水头极好的翡翠。

　　只有两寸大的蚕茧凌空长得比人还高大，也不落地，而是自上方开始剥开一片片倒卵形的蚕茧，完全打开后像极了一朵玉琢的荷花。

　　拟态了。少年依旧在观察着没有上前，环境对刚羽化的八日蚕影响很大，可以判断这个确实是自己放在莲花池里的蛹。

　　“时间不对啊……”少年不由得皱了下眉，自己无意中碰上樟柳神，如果不是身上带着临近孵化的八日蚕，肯定不会追到山下来。

　　现在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子时，自己竟然碰上化蛹超过八日，不仅不死还成功羽化的蚕？

　　今天可真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外，少年暗暗感叹道。

　　四周的歌声终于停止，那些飘动的蚕丝开始向“荷花”花心的位置聚拢，包裹成一个小球，透过那如同在春水中洗涤过一般的绿色光芒，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蜷缩着一个拳头大小的人型——始终穷追不舍，又藏头藏尾的樟柳神总算是在此露出真容。

　　是时候该收网了，少年伸出手试试风向，刚好是顺风，羽化后的八日蚕是和饕餮同样贪婪的怪物，再耽误一会儿，估计樟柳神就要被它当成点心啃光了。

　　少年穿着个蓝染的粗布上衣，贴身的那一面缝着几个褡裢似的小口袋，这也是他少有的愿意多穿几次的衣服.

　　他从胸口的口袋里面掏出一个银质的小瓶，借着风，把里面装着的粉末吹向空中。

　　慢慢向内合拢的花瓣状蚕茧最先有了反应，突然向上猛地收起，又缓缓展开，像是因为在警惕突如其来的威胁.

　　每一片蚕茧都从舒展的，微微内扣酷似花瓣的状态，变得紧绷，然后放平下来，酷似一只正在休憩的巨大飞蛾，而那轻薄的茧片，已化作它乘风而去的鳞翅。

　　趁着风还未停息的时候，上一秒还浑然一体的“花朵”开始凋零，散落成无数闪着磷光的夜蛾.

　　如同一颗颗微小的，遗失在地面上的星星，竭尽全力地向夜空飞行，直至最后的一丝光热燃尽，它们的身影就这样稀释在了浓烈的夜色之中。

　　“呼，效果一流~”少年把小瓶上抛又接住，这一夜总算是没有白忙活。

　　少年翻起口袋，摸出一段系着铜铃铛和璎珞的红色绳子，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绕着两根手指缠了三圈，再横穿过整个掌心，想要把樟柳神镇住，防止它接着乱跑。

　　“呼”，有风从眼前刮过，正在他手里忙着的时候，云笈已经跑到他面前，抡起竹竿，毫不迟疑地，把被包裹得像个毛线团一样的樟柳神像棒球一样打飞出去。

　　空气中一片死寂，樟柳神在院墙上来回弹了几遍，越过墙头，随后传来什么东西穿过树叶的声音，和什么东西被打得稀碎的声音。

　　“我X”少年有些懵，他觉得那一竹竿像是结结实实打在自己头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