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一捧微尘

52、樊楼的玉露琼浆（上）

　　江策同赵璟并肩行于东华门大街，一路尴尬静默，二人相对无言，江策只得佯装好奇的观赏路边繁荣的商铺和各式花样的招牌。

　　赵璟回想着方才站在兴国寺桥头看见的一幕：江策立于人群中，自信昂扬的辩驳着他所认为的是与非，不惧胁迫，不畏强权，那个骄傲坚韧的少年，怎么看都是他的阿策。可…他却说不是！

　　良久，江策踌躇半晌，终是假装大方的对赵璟道了一声：“刚刚，多谢了！”

　　赵璟一愣，侧头看向江策，仿佛隔了很久没有离这么近看过他了，他的眉眼，他的轮廓，哪哪儿都是阿策的样子，赵璟握紧了藏于袖中的手，强行冷静道：“无事，你去太师府门前作什么？”

　　江策有些无语，她可真不是故意晃到那里的，她这不是初来京城，不认识路嘛！“倒不是有意去的，实在是汴京太大，尚不熟悉，走着走着就走岔了。”

　　“哦~”赵璟似是漫不经心地应着。随即又道：“下次你若想出门还是和林白说一声，他很周到，会替你打点好一切的。”

　　江策闻言，想着从前在江宁府，赵璟不厌其烦地带着她畅游，整整半月有余。果然现下早已今非昔比了，她也不必妄想，随即客气道：“那便多谢王爷了~”

　　赵璟蹙眉，听出了江策言语间的疏离，心中窝火，却又没什么立场反驳，只得默默吞下如鲠在喉的话，继续前行。

　　太师府内~

　　蔡京眯着眼，仰卧在太师椅上，喝下婢女端来的一碗参汤，由继室郑夫人在一旁温柔小意地替他顺着气，缓了会儿才恨铁不成钢地责备道：“约之啊，为父告诫过你，在外不得太过招摇放纵，尤其不该招惹端王，你怎么偏偏就不长记性呢！”

　　蔡鞗肥胖的身躯不知是跪着，还是坐着，总之跪伏于堂前的软垫上，听着老父的训诫，他捂着被拐杖揍到的手臂和怎么也够不到的背部，委屈道：“父亲，不是儿子不懂事，哎呦~~实在是，儿子也没想到那小子的后台竟然是端王！”

　　蔡京听见幼子的吃痛声，微微抬头瞧了眼地上的儿子，有些心疼道：“把你打疼了？”

　　胖到五官都堆在一块儿的蔡鞗，勉强挤出了一个苦相，委屈道：“父亲教训儿子都是应该的，儿子不疼。”

　　蔡京听了这话，心中倒是舒坦，脸上也逐渐有了笑意，说道：“好~就你嘴甜。对了，你说的那小子究竟是何来历？与你又有什么过节？”

　　蔡鞗见老父似是不那么生气，也不再计较他闯祸得罪端王的事，在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小心灵上更是对自己的父亲崇高了几分，对端王等人又低看了几分。愤愤地道：“不敢欺瞒父亲，那小白脸也不知是何来历，昨日在城门口儿子撞见他与康福的车驾在一起，长乐还下了车与他相谈甚欢。长乐就是康福的小跟班，向来康福去哪儿她都要跟着。昨日是天宁节，康福每年的这几天都会去太庙小住为官家祈福，想来昨日回宫途中在城门口遇见了那个小白脸，那小子生的粉面桃花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专会勾引年少不知事的少女……”

　　蔡鞗咬牙切齿地滔滔不绝，见父亲有些不耐，赶紧说出了重点：“您也知道儿子自小就喜欢康福，她的一举一动我都会很关注，她一定是瞧上了那小白脸才让长乐上前攀谈的。儿子今日正巧出门，看见了他，这才一时气不过，想要给他点教训，让他好知难而退，别妄想攀龙附凤！”

　　蔡京头疼的揉着太阳穴，凝神静思：茂德帝姬容颜出众，才华横溢，约之倾慕于她，他自是知晓，也一直向官家旁敲侧击的暗示争取，官家信任于他，也不曾言反对。可若是康福先心有所属，倾心他人，以刘贵妃在官家跟前的专宠，也未必不会生了变故。现下就要查清楚，端王一力袒护的是何许人也，再见机行事了。

　　片刻，蔡京苍老着声音，对儿子劝解道：“约之，此事为父已然知晓，你切莫轻举妄动，待为父派人调查清楚底细，再作从长计议。”

　　蔡鞗向来对父亲的话言听计从，不敢违逆，他艰难起身小跑到蔡京跟前，把肥硕的脑袋蹭在蔡京的腿上，信誓旦旦保证道：“父亲放心，儿子知道。您肯为儿子做主，儿子甚是开心，还是父亲最疼儿子！”

　　可还别说，蔡京虽一把年纪，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回到家就吃幼子这套，抬手轻抚着宝贝儿子的头，笑弯了眉眼。郑夫人看着儿子这般受丈夫疼爱，自也是洋洋得意，面上却不显，克制而恭敬地伴在一旁，微微笑着。

　　——

　　一路往东走，到了潘楼街。

　　“这里街南是鹰店，只接纳贩鹰的客商，其余都是出售珠宝、布匹、香料、药品的商铺。往南通的一条巷子，叫做‘界身’，全是金银彩帛交易的地方。再往前走屋宇雄壮，门面广阔，一眼望去幽森莫测，每一笔交易数额之大，出手就是成千上万，那边都是给南北客商做大买卖的，你无事最好还是不要到那边去，那里鱼龙混杂，不算安全。东边的街北叫潘酒楼店，衣食住行，买卖什么的都有，你可以往那儿去逛逛……”赵璟心里埋怨着江策一早出门没有等自己，嘴上却很老实地习惯性为他介绍着汴京的大街小巷，这让江策不禁有种错觉，仿佛一切未变，他们还是像在江宁府时的样子，那么开心，那样肆意。

　　江策仰头，落后一步，偷偷凝望着正耐心讲解的赵璟，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心里五味杂陈，在赵璟转身的一瞬，迅速撇开头，假装看沿路风景。

　　赵璟似也注意到了他们之间微妙发酵的氛围，咳了一声，问道：“中午是回王府用饭，还是想在外面吃？”

　　尚不等江策作答，就听得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二人这莫名的尴尬：“是江公子吗？”

　　江策和赵璟一前一后站在巷口的拐角，赵璟站在里侧，江策落后一步，以韩将行从江策右后方过来的视角便只能瞧见他一人。

　　江策转身，见来人是韩将行，微微惊讶，但也不奇怪，微笑作揖行礼：“见过恩公。”

　　韩将行走至近前，这才惊异地看见了立于江策身后的赵璟，连忙躬身就要行大礼，赵璟抢先一步打断道：“韩将军不必多礼，在外多有不便，还是随意些好，你就唤我璟公子吧！”

　　韩将行瞬间了然，知道自己方才差点引起骚动，遂也有些不好意思，踌躇半晌，行了个武将礼：“见过璟公子！”

　　江策见到救命恩人，有些兴奋，便把烦人的心思抛诸脑后，叹道：“恩公，昨日在御街巧遇令妹，今日又遇见你，我跟你们兄妹还真是有缘啊！”

　　韩将行闻言，老脸一红，有些不敢抬眼看端王，摆手笑道：“不敢当你这声恩公，江公子莫要见外，那日不管换做谁，路见不平，也都会拔剑相助的。你若是不嫌弃，唤我韩谦，韩将行都可以，可切莫再言‘恩公’，实在不敢当。”

　　江策也不是一个拘泥小节的人，闻言立即答应：“好吧！那你可比我大了好几岁，今后我就唤你韩大哥吧？你也别总江公子的叫我，直接叫我江策，小策，都行。”

　　韩将行开怀的笑着，正想回应，忽然，一旁的赵璟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二人的寒暄，冷冷地道：“我们正要去用饭，韩将军若有事，就先忙你的去吧。”此话便是要赶人的意思了，韩将行和江策都不傻，皆听懂了赵璟的言下之意。

　　可江策心里闷闷不乐，又极度害怕与赵璟独处，便故意拉着韩将行提议道：“韩大哥，上次在应天府匆匆一别，还没好好请你们吃饭，听时安说那日的羊宴最后账还是你结的，我多过意不去啊！要不这样，京城你更熟，今日再挑一家你觉得好吃的，由我做东，补了上次那顿！”

　　韩将行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六年，从来没遇到过今天这样为难的境地，真是不答应吧对不起江策盈盈期盼的眼睛，答应吧又扛不住赵璟刀锋般冷厉的目光，他可真是后悔莫及，早知道就不今天出来给宁儿买鹰了。

　　江策看出了韩将行的左右为难，也不多等，拉着他就往外街走，边走还边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汴京最著名的就是樊楼，这我在平江府就听说过了。听说那樊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1]。早就想见识一番，走吧，正好带我去尝尝樊楼的美味佳肴。”

　　说着头也不回的拉着韩将行就走出了好远，独留赵璟在身后愤怒的立于原地，暗自咬牙切齿。

　　樊楼，宾客如云，络绎不绝~

　　三人坐在熙来攘往的一楼大厅，韩将行左右打量莫名尴尬的二人，赵璟黑沉着脸，从入座起就默不作声；江策则是一脸佯装好奇，四处张望，却总不敢直视前方。

　　韩将行想要打破这诡异的氛围，便壮着胆解释道：“樊楼向来生意极好，若未提前预定，无论是谁也只能排队等候，这里的规矩一贯如此。如今只有这大厅的位置了，二位若是不适，要不我们换一家，这里可以下次再来！”

　　还没等韩将行说完，赵璟和江策便异口同声地喊道：“不用！”

　　“好好好，不换，那就点菜吧！哈哈~哈哈~”韩将行只得讷讷地退下，他觉得此战局，自己这个小兵还是不要冒进比较好。

　　一桌宴席铺满，琼浆玉露倒入银盏，江策率先举起酒杯：“这杯酒我要先敬韩大哥，感谢你的路见不平，大恩不言谢，我先干为敬。”

　　江策豪爽地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仍是对着韩将行，韩将行明显感到左半边寒意袭来，却又不敢看，上身后仰，应接着江策的高招。江策再道：“这第二杯呢，还是要敬韩大哥，不过呢其实我是想敬韩攸宁，感谢她不计前嫌，仍愿意救我之情。她今日不在，你做兄长的代她受下也是应当的。”

　　说完再次一饮而尽，紧接着又一次给自己满上了，终于带着已经被琼浆呛的有些朦胧的眼睛，看向赵璟，放低声音，悄悄地喊出“王爷”二字，随后又大声道：“第三杯呢，定要敬我们王爷~感谢您事无巨细，尽心尽责，有始有终的这般照顾晚辈。哈~嗝~”干了第三杯，江策忍不住打了个嗝儿。

　　韩将行有些担忧地道：“小策，您喝得太猛了，还是先吃点东西，不然胃里会很不舒服的。”

　　“嗝~没事，你放心，我酒量好着呢！”江策歪头意味深长得只盯着对面，似是在看赵璟，又似是眼里没有任何人。

　　此时韩将行看到从长梯上悠哉悠哉，缓步走来一个手持玉骨扇的贵公子，沈义伦兴趣盎然地眺望着这一桌奇异地组合，走至跟前，他微一扬眉，勾起嘴角，打趣道：“呦！今儿个这樊楼是怎么了，这么多贵宾莅临，回头让老吴今年祭灶的时候得多拜拜财神爷了，今年他得发大财啊！”

　　说着，就极为自然地入座，并一把按下了想要起身行礼的韩将行，笑道：“将行兄不必多礼，沈三可不敢受，我们小璟还在这儿呢。”说完冲一言不发的赵璟抛了个媚眼，见他不理，也无所谓，叫了焌糟过来添了碗筷和酒盏，自顾自地斟满，突然敬了江策：“江公子，许久不见，可曾想我？”

　　江策也不推诿，自觉斟满酒杯，应接道：“沈公子伤势都痊愈了？可以饮酒吗？”说罢二人一同仰头饮尽。

　　赵璟强行崩了许久的弦，终是断裂了，一拍桌案，满堂皆静，怒道：“好了，你别喝了！”

　　江策怔愣片刻，随即又自顾自地倒酒，仿佛没有听到来自对面的雷霆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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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选自《风雅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