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一捧微尘

194、苟延残喘

　　与此同时，城外完颜宗望的营地之中，送来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俘虏。

　　其实这次攻下汴京外城的主力军是粘罕的西路军，但两路军联合进攻后，也就没有分的太仔细。只不过，在粘罕的部队入城烧杀抢掠的时候，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却是带着任务进城的。

　　他们地毯式地搜索，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寻找一位大名鼎鼎的神医——宋问。

　　因为，时隔这么久，江策依旧没能醒来，他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梦魇里，完颜宗望用尽了办法，也没能将其唤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江策就这么沉睡下去，不吃不喝，每日只能强行灌入一些参汤给他续命。

　　有医者说，他若再不能醒过来，很可能撑不过今年的隆冬了。

　　所以，完颜宗望想到了宋问。

　　他让人遍布各地搜寻宋问的踪迹，在得知宋问早就进了汴京城后，起先还没太集中精力与粘罕一起攻打汴京的他，一时心急，为了把人揪出来。立即答应了粘罕的计策，与西路军一道进行了这次不遗余力的强攻。

　　至于宋问为什么会变成五花大绑的俘虏，是因为当他看到韩攸宁兄妹齐齐倒在了刀枪剑雨中，自己也想与他们共存亡之际，被完颜宗望的人及时发现，强行带走。

　　后来一路上，几番周折，宋问多次想要寻死觅活，或是逃脱遁走。这些人只好将他打晕，五花大绑，谨防到手的鸭子再飞了。

　　毕竟，元帅说了，谁能第一个抓到这位宋神医，谁就能挣得头功，赏金一千，封为大将军。

　　当然，前提是这位神医必须是活的，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他们弄死了，他们就得受到残酷的军法处置。

　　于是，当完颜宗望过来的时候，才见到了这副场景。

　　“松绑吧！”完颜宗望下令道。

　　“可他想死。”下属苦着脸无奈道。

　　“没事，他如果想对自己的朋友见死不救的话，就让他去死好了。”完颜宗望意味深长地睥睨着眼前之人，

　　被绑的根本无法动弹，嘴里也塞上了一团布麻的宋问，只能用血红的眼睛狠狠瞪视着高位之上的人。他似乎压根儿就没听清完颜宗望说的话，否则他的眼里不会只有弑杀的戾气。

　　下属们听命行事，速速将人松了绑，宋问从地上爬起来，挥着拳头就往完颜宗望面门冲，完颜宗望一个闪身，险些让宋问扑个空。毕竟尚未恢复全部力气，此时的重心还不稳，一招不能毙命，就只有死路一条。

　　转眼间，就见完颜宗望伸手向自己擒来，速度之快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宋问就又被完颜宗望反手钳制住了，不过他也没在怕的，左右不就是个死，倒是遂了他的愿。

　　可身后那人却道：“想死可以，等救完你的朋友再死也不迟。”

　　宋问扭过头，仇视着这个趾高气昂的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哼，朋友？我哪里还有朋友？我的朋友全都被你们这些金贼给逼死了！”

　　说完，不等完颜宗望再以那眉梢微挑的不屑姿态打量自己，就倏地反应过来他方才所说是谁。

　　宋问不耐烦地挣脱开钳制，冲着完颜宗望，指着他的鼻子就问：“你刚刚说的是谁？是……是江策吗？”

　　是啊，他险些都要忘记了，这世上，他为数不多的至交好友里，尚在人世的竟然是他们曾经以为，第一个死去的人。

　　自从在韩攸宁那里得知了江策还活着的消息后，他们就没有片刻停歇过。一直在疲于奔命的奋力抗敌，每天有无数的士兵身受重伤，断臂残肢、头破血流地被扛下城楼，送到后方让他医治。

　　韩攸宁在前方战斗了多少日，他就在后方马不停歇地救了多少天。可是，伤残的士兵多到似乎根本救不完，每日还会有一具具尸体往外送。

　　他们每一天都活在生死离别的悲痛里。

　　江策的情况，比上一回在童贯手里被宋问救走的时候还要糟糕。跟韩攸宁曾经描述，江策在金军大营过的还好，相距甚远。

　　宋问不必问也能猜到，应该不是这里有人虐待他，而是他自己在虐待自己。

　　仔细把了脉，奇怪的脉象，和完全不符合正常逻辑的昏迷，让宋问也觉得很头疼。

　　不过，他还是立即开了一些补血补气的方子，毕竟这人，宋问不知道这还能不能被称作是人。因为江策已经瘦的几乎没有人形，仿佛一具从地底被挖出来的干尸，只是那枯瘦的骨架上包裹着一副皮囊，勉强能算作一个人。

　　完颜宗望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宋问轻轻放下江策的手腕，站起身，直接无视了完颜宗望的问话，他冷声道：“人是怎么被你折磨成这样的？”

　　明知道完颜宗望不会折磨江策，宋问却还是这般言语犀利的质问，他是故意的，因为他心里有气。

　　完颜宗望本想发怒，却又顿时反应过来，道：“你是在问我他昏迷之前的情况？”

　　宋问嫌弃地挑拣着完颜宗望命人送来的医药箱，取出一些银针和几个瓶瓶罐罐，道：“你仔细回想他那日是因为什么从此昏迷不愿醒来的，到底受了多大的刺激，好好一人能变成这样！”

　　现在，不论宋问的言语有多么不客气，完颜宗望都好像没脾气似的，毕竟暂时有求于人，等把人唤醒，定要让他吃点苦头。

　　完颜宗望这般想着，又不得不老老实实回忆起那日的情形，尽量抓住一点蛛丝马迹。

　　【当时他说：“你知道吗？我想挥师南下，想要占领汴京，甚至整个大宋，是因为你曾经告诉过我。你说你相信，终究会有一天，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他们不会计较彼此的出身，不会歧视彼此的种族。他们可以幸福、自由、平等的生活在充满包容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可以因由自己的喜好和乐趣，随性结识自己想要结识的朋友。他们共同拥有一个非常强大富有的国家，不用因为温饱而担忧，不会因为种族而起冲突，不必因为争夺最肥沃的土地而肆意杀戮……”

　　江策有些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耳朵，他的全身都在发抖，瞳孔不住地震颤。

　　可对面那人却还是背对着强光，满面笑意地对自己道：“所以，我想为你创造这样一个世界，我想建立起这样一个强大统一的国家。不好吗？”

　　蓦地，江策突然觉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似有一阵酸到苦涩的液体要喷涌而出。

　　他重重地喘息着，一下没忍住，竟猛烈吐了出来。】

　　“就这样？”宋问一边在江策的头顶各处穴位施针，一边没好气地翻着白眼问。

　　“嗯，就这样。我说完，他就突然猛烈地呕吐起来，吐了一会儿，就晕过去了。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他自己当年对我说的，那些都是他的希望，我替他完成心愿有什么不对吗？”完颜宗望还是固执己见地不明所以。

　　宋问一针倏地从江策头顶的百会穴扎入，随后一针见血地道：“那不是很明显吗，他觉得你说的话让他恶心！”

　　闻言，完颜宗望一愣，旋即又反应过来，指着宋问的后背怒斥：“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宋问最擅长地就是拿捏别人的命门，无论是在穴位上，亦或是在嘴皮子功夫上。

　　他头也没回，道：“嗯，你现在不敢。等我把人救活了，你弄死我，我反倒要谢谢你。”

　　这时，完颜宗望才倏然想起，这人在来之前，是一心求死的。顿时被噎个半死，气得直想跺脚，半点儿元帅风度都荡然无存了。

　　气了半晌，完颜宗望终于恢复了一点点理智，他问：“那，人还能唤醒吗？”

　　宋问道：“你不在，或许能。”

　　完颜宗望险些没从身后一掌劈了他，紧接着又听见宋问补充道：“他是因为你说的话才吐到昏厥的，你就有可能是病因，那么你认为病因在身边，病人怎么恢复？我没那个闲情逸致跟你这种人开玩笑，我过去遇到过类似病症。一对兄弟因为财产纠纷，哥哥突然在争执中昏迷不醒，怎么医治也没用，后来弟弟离家，没过多久，哥哥便醒来了……”

　　不曾想，故事还没讲完，完颜宗望就如一阵风，转身离开了。

　　宋问施完所有针，还煞有介事地朝门外喊道：“请病因离得越远越好，这样恐怕病人还能醒的快一点！”

　　见人走远，宋问才转脸看向床榻上的人，温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旋即，榻上的人终是缓缓睁开了眼，但他应该许久没睁眼过了，一张一合，甚是艰难。

　　宋问用帕子沾了点温水，替他缓和了眼皮的沉重感，这样似乎能勉强睁开眼来。

　　“你是不是把这一切都归咎到自己身上了？你觉得完颜宗望是因为你的一句话才决定挥师南下，攻打大宋，才酿成这场大祸的？”宋问总能一语中的。

　　“啊~唔~唔~”江策太久没开口讲话了，他自从那日昏迷之后，再醒来就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宋问刚刚一针唤醒了自己，他才从浑噩的泥沼里爬出来。

　　但他还是说不出话来。

　　“好了，你别开口了，反正嗓子暂时也说不出来。有话我来说，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就行。”宋问在榻边的茶几上端来一碗水，小心地喂着江策喝下。

　　渐渐地，毡帐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因为宋问也不知道要问什么才好，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觉得自己与江策像是两个苟延残喘的人，身边的人都走了，唯独留下他们两个。

　　一个瘫痪在床，一个只会看病。

　　后来，宋问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才把自己如何救出韩将行，后来又辗转去到太原，再回了汴京，最终韩家兄妹战死，自己被绑来这里的事一一说了。唯独省略了沈义伦射杀江策的那一箭，他不想再牵扯出更多复杂的纠葛，只希望这一切能跟着沈义伦一起，永远被淹没在汾河河底。

　　其实，江策的眼泪早就在赵璟战死以后就流干了，但当他听到沈义伦和韩家兄妹的死讯，还是不由得红了眼眶。

　　本来，以为事情也就只能这样了，他们疲倦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却在一日鹅毛大雪的夜里等来了一个人。

　　这人竟是端王府的旧人，大管事——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