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一捧微尘

193、靖康之难（下）

　　“所有人，都不许退，哪个垛口敢让金贼踏入一步，本将军就军法处置！”韩攸宁在她坚守的东城墙直面粘罕大军，深夜的轮番强攻，令本就饥寒交迫的东门守城军，应接不暇，惧怕不已。

　　以至于，当金军的火梯架到了城墙上，火蛇蹿上城楼，士兵们竟一时不知所措。就连始终保持清醒的韩攸宁也不曾料到，城楼上预备的大缸里，所有水都结冻成冰。

　　一时之间，除了弓手和炮手还能坚守住岗位，其余人都乱作一团，竟找不到能足够熄灭大火的水源。

　　最后，整片东城墙的樯橹尽数被烧毁，东城墙的防御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损坏。

　　这一次，虽然金军还是没能攻破城门，却也令东城守军死伤过半，将汴京上下所有人的士气再次拉回谷底。

　　这其中，尤其包括了官家赵桓。

　　也不知官家究竟受了什么人的蛊惑，竟然在大战初期就一直在与金军两路元帅暗通款曲。他避开了一直战火最为凶猛的东南城门，而是在西门的地方，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来往着两国使节。

　　韩攸宁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她简直要为那些前夜刚刚战死的弟兄们悲愤欲绝，又不得不受着所谓的皇权辖制，她发着抖，怒吼道：“他竟然在议和！他怎么能议和！啊？他身为一国之君，把我们这些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当成什么？阿猫阿狗吗？还是连畜生都不如！”

　　这些话她不能在将士们面前说，也不忍心在韩将行面前抱怨，只有在宋问面前她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宋问分外心疼地替韩攸宁缝合着手臂上被敌人的长刀砍伤的口子，血淋淋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但是，这个傻姑娘连喊一声疼都不会，只一心记挂着战局，忧心着军备，如今还要为摇摆不定的君心而身心俱疲。

　　“朝廷边打边议和是迟早的事，也是那位能做出来的事。若非如此，当初各地勤王之师齐聚汴京，他又何必那么快签下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后又出尔反尔。但太原失守，他还是再次派遣康王去议和呢！”那位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他与他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不同。

　　宋问虽然说的淡然，但他为韩攸宁缝针的手也忍不住微微发抖，不知是心疼的多，还是愤懑的多。

　　韩攸宁目光黯淡，自从昨夜的大伙烧尽了东城墙的防御工事之后，她的眼里就失去了光亮。今早又在西城墙首领口中知道了官家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此时更加痛心疾首，面色惨白。

　　沉默了不知多少时间，久到宋问已经缝合处理好她身上多处外伤，久到伤口的血都凝固结痂，成了红的发黑的血疤。

　　她眯眼似乎已经睡了一觉，等再惊醒的时候，依旧是先前倚在榻边，而宋问蹲坐在脚踏上，睁着眼一眨不眨地在看她，看得异常认真，却丝毫不令人反感。

　　韩攸宁被看的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身体本能地向后仰了仰，干咳一声，问：“你在看什么？”

　　宋问也是一愣，他看的实在太过专注，专注到都没发现人已经醒了。于是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傻笑两声，挂着两边通红的耳朵，赧然道：“看你在梦里也一直蹙着眉，好不容易把你的眉心看平整下去了，没想到你就醒了~”

　　“啊？”韩攸宁非常错愕，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宋问也没想过要她回应什么，他知道韩家人自出生，骨子里就透着想要保家卫国的情怀，在他们心里什么都没有为国效力重要。

　　连生死都被抛诸脑后了，更何况俗气的儿女情长。

　　也许老天不太眷顾他们这一辈人，总是在他们刚想喘口气的时候，又很不合时宜地再给他们一次迎头重击。

　　官家议和的痴心妄想还没能实现，汴京外城就失陷了。

　　守城军上下都听到了不少官家和朝廷已经在偷偷议和的风声，任谁也没了一鼓作气，全力抵御外敌的决心。

　　因为不管他们抵抗得多么壮烈，不管汴京保卫战的结果如何，实际上，官家已经放弃了，他们被放弃了。

　　之前的种种，或许只是伪装的姿态，为了稳住军心，也为了安抚躁动不安的民心。

　　这一次的攻城，金军显得异常坚决。他们从铁盾和鹅车里涌出来，密密麻麻，气势如虹。金军前赴后继地往城墙根下冲，冒着城上如雨的失石，拼了命地向上攀爬。

　　这是东南城门的战况，然而在同时进攻的西北城门，宋军也派兵下到城外，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两兵相接，宋军突然溃散，只一瞬，就被金军赶得四处乱窜，好生狼狈。

　　城楼上的守军见此情形也不禁仓皇失措起来，城墙下的金军先锋部队，见到敌人的颓势不禁大笑，紧接着进攻的人潮就如那山呼海啸般汹涌而来。

　　仿佛没有尽头般，金军有数万人在前拥后挤地攀爬着单薄脆弱的城楼，而站在城楼之上的人似乎向下丢什么巨石，又或是射下多少支箭都无法阻止他们的疯狂。

　　所以，就这样在西城墙的溃不成军中，汴京的外城失守了。

　　守城军惨败！

　　剩余的残兵败将纷纷退守至内城，自欺欺人地紧闭了内城的城门，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安全，就能冠冕堂皇地欺骗自己，他们还没有输。

　　只是，那些被抛弃在内城门外的外城百姓，此时正在经历着另一场浩劫，那几乎是比地狱更加残酷的人间炼狱。

　　金军占领外城门之后，统帅们要求士兵占据城墙，暂时不要下城参与劫掠和厮杀，但他们并不能完全保证军队的纪律。

　　更严重的是，宋军当初匆忙招募的新兵之中掺杂了不少地痞流氓，甚至有郊外的匪寇来浑水摸鱼。随着外城的失守，这些杂乱的宋朝溃军竟成了汴京的最大公害。

　　他们逃下城墙后，开始对城内进行大规模的劫掠。劫掠者中，金军混杂着宋军，他们不仅相互厮杀，更是翻过院墙冲进百姓家里，奸|淫|辱|掠，无恶不作。

　　外城的百姓们苦不堪言。

　　汴京的百姓一方面听说城墙失守，另一方面又要遭受溃军和金军的骚扰，这座和平了一百多年的城池已经不懂得何为战争，却又不得不承受着最深重的打击。

　　转眼间，尸体铺了满城道路，每个街头巷尾都充斥着血腥的恶臭味。这些人昨日还在翘首以盼地为守城军的将士们加油打气，从家中积攒着厚衣被褥递给将士们驱寒取暖，今天就一个个尸横遍野。

　　有些人破脑贯胸的惨状令入城的个别金军将领都有些于心不忍，还有一些妇女儿童甚至衣不蔽体地被丢弃在家门口，留下伶仃几个苟延残喘的老父老母扑在尸体上，倚在门边失声痛哭。

　　一夜之间，汴京外城四处火光冲天，百姓哭声震天，一副人间地狱的修罗景象。

　　外城如此，其实内城也已经乱成一团。

　　最大的争议在于皇帝的去留。

　　即便金人攻破了外城，守卫内城和保卫皇城的部队加起来还有两三万人，马匹数千。

　　韩攸宁虽然再次身受重伤，但她还是率军力战，让金军遭受了不小的损失。

　　在外城被破的后四天，她带领残兵退守在内城墙上，也斩杀了金兵数十人。

　　汴京城陷落的当天，韩攸宁手中还有两万兵马，加上皇城的一万多人，足以保卫皇帝冲出重围。

　　但奇怪的是，赵桓竟然并不想走。他之所以不想离开，是将希望重新放在了和谈上。或许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自己的军队能够打赢这场仗。他宁可相信金军会优待战俘，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军队能带着他突出重围。

　　这，就是大宋的一国之君。

　　“我太累了，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韩攸宁撑着自己残破不堪的剑，半跪在内城墙上，满眼灰败地盯着砖石缝隙里还没来得及干涸的血迹，她不知道是自己身上在流血，还是心里在滴血。

　　韩将行心疼地抚摸着妹妹疲惫不堪的肩膀，盔甲都被刀剑砍地伤痕累累，她竟浑然不知。

　　若是自己还能拿得动长|枪，若是自己还能挥的动长刀，又怎么忍心让自家妹妹上阵杀敌。

　　别人家的女儿和幼妹只需要躲在父兄背后啜泣就好，他韩将行的妹妹却要肩负起整座城池的安危。

　　如今兵败，这个傻丫头还会固执地把所有罪责都加注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她恐怕认为外城百姓的凄苦惨状都是她一人之过。

　　“宁儿，你看着我，你看着兄长。你记住，战败是每一个将军都有可能面临的事，这不是你一人之过。兄长在燕京失陷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绝望，但绝望只会给我们带来无尽的悲伤痛苦，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你必须勇敢的面对失败，你必须坚定的站起来。因为你是一军统率，你必须做给你的部下看，还有这内城躁动不安的百姓们，也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你。只要我们不倒下，他们就还有希望，你明白吗？”韩将行这几句话，字斟句酌仿佛是说给韩攸宁听的，但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从之前的燕京失陷中就没能走出来，后来在太原被迫成了逃兵，更是觉得羞愧难当，又苦于自己无能为力。

　　说起妹妹的时候头头是道，论到自己却总是沉浸在无限的自责里。

　　但就在此刻，他们一起站起来了。

　　蓦地，韩攸宁从怔然中回神，她坚定道：“哥，我宁愿战死，也不想看着国家被敌军践踏，看着百姓让敌人凌|辱。”

　　与此同时，韩将行回忆她同样的目光，他颔首道：“好，我们一起。”

　　韩将行扶着韩攸宁一齐站起来。他们虽然早已遍体鳞伤、疲惫不堪，却在此刻如同那回光返照的病人，可以与金贼再战千百回合，哪怕最终战死，也在所不惜。

　　这是韩家人第一次不守军纪，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奔向了属于他们的战场。

　　也是最后一次，他们竭尽所能系着绳索冲下城墙，一头扎进外城，与外城肆意劫掠的溃军和金军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

　　虽然，最终的结局是他们淹没在敌人的刀枪剑雨中，但纵使在闭眼的最后一刻，韩家兄妹也觉得十分痛快。

　　毕竟，他们韩家军仅仅数十人，砍杀了敌军将近一千人。

　　这样的拼死抵抗是金军万万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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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又死了两个，默默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