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一捧微尘

190、太原失陷（下）

　　没人知道，当初燕山府快要守不住，宋问在接到韩将行的消息，想要赶去解救韩攸宁的路上是何种心情。

　　可当他还没能赶到燕山府，却沿途见到了遍地流民。

　　于是，他快马加鞭，一路赶赴战场，在韩家军的手里接到了满身是伤，早已不省人事的韩将行。

　　他带着人一路东躲西藏，拼尽全力将人救醒，才得知韩攸宁已经被平安送回了汴京城，这才终于放下了心。

　　当韩将行得知赵璟战死，云州城破，便死也不肯回去。虽然，完颜宗望已经在他醒来之前就长驱直入，浩浩荡荡杀进了汴京城，但韩将行深知，太原是座铁桶，只要粘罕一日攻不下来，金军这东西两路军队就没办法形成合围之势。

　　孤军深入不适合长久作战，想要解汴京之困，就必须阻断粘罕南下的西路军。所以他们没有直接回京，而是改道赶赴太原，前去支援。

　　却意料之外的，在太原城外遇见了沈义伦等端王旧部，于是他们一道进了太原城。

　　来是一起来的，走时却已形同陌路。

　　翌日清晨，太原城阴云密布的上空，终于倾盆而下。久旱逢甘霖，仿佛这场大雨当真能冲走满城的腐臭，和这人世间的一切罪恶。

　　沈义伦一如既往地去了城楼，在这里，他如往常一样见到了寸步不离的张孝纯。

　　张孝纯回头看着一夜又衰老许多的沈义伦，不免有些心疼，他问：“沈将军，你的朋友天还没亮之前便离开了，我的属下亲眼看到他们平安翻过金军屏障，您可以放心了。”

　　沈义伦难得露出一点释然的神情，他微微颔首，没说什么。

　　二人就这么屹立在北城楼上，像是两座大山，仿佛只要有他们在，这座城墙就不会倒。

　　良久，当天际炸响最后一声闷雷，大雨滂沱之时，金兵开始攻城了。

　　只有下大雨，城上的火箭防御才不能用，但金军不知道，城里的箭矢早已耗尽，他们几乎要备不出足以抵抗一轮强攻的防御物资。

　　其实就算有箭，战士们也早就饿的没有力气拉开弓弦，他们几乎就是在这里等死。

　　这场雨足足下了三日，太原城也整整死扛了三日。

　　四月初三，粘罕大军终于攻破了外城。

　　而守军早就在内部建了另一道内城城墙，于是守军都退到了内城。但遗憾的是，由于士兵们饿得实在没有了力气，他们各自拿着武器倚在城墙上，竟然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将同伴刺死，再眼看着自己被杀死……

　　此时，还有一个人仍在率兵抵抗，他突出重围，往汾河方向奔驰而去，金军却在身后穷追不舍。

　　沈义伦怀中抱着一个匣子，那里面装着浸染赵璟鲜血的血衣。这是他这么久以来支撑着自己的唯一动力，赵璟临死之前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赵璟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满目深邃的凝视着他，咽气之前只说了一句：“替我守住云州，守好大宋。”便撒手离去了。

　　沈义伦看的清清楚楚，他的眼里没有释然，更没有解脱，有的只是满心的不甘和遗憾。

　　所以，后来沈义伦决心要替他完成遗愿，他必须死守住这里，太原是大宋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倘若太原失守了，那么……

　　一览无余的中原腹地，就将成为金兵铁骑的囊中之物。

　　但是，他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过单薄了，这座城他守不住了，大宋他也救不了了。

　　所以……

　　“噗通——”一声重响。

　　金军只看见一小队人马突出重围，一路向汾河奔去，他们一路紧追不舍，因为那些战马几乎瘦的跑不起来，终于在临近汾河前截杀了这些残兵败将。然而，那个最领头的人，身中数箭，却突然跳下马背，一头栽进了汾河中央。

　　远远地，金军们就看见那个身影逐渐被湍急的河水淹没，在暴雨如注的拍打下就连最后沉没的涟漪也没能泛起。血水更是迅速化在了这汾水长河里，只一瞬的腥红也如那城墙上的残破旗帜，折断在这历史长河中，终将永远地销声匿迹。

　　那狭长的河道岸边，只剩下一滩枯木烂泥，还有一匹被大雨打得几乎要抬不起头的嶙峋战马。如同这风雨飘摇的大宋山河，不知还能不能挺过这场狂风暴雨，迎来胜利的雨后天晴。

　　主帅张孝纯和他的儿子被俘后，金人要求他们投降，张孝纯宁死不屈。他昂着头，挺直背脊，毫不畏惧金人的打骂羞辱。

　　金人当着他们的面将三十多员副将残忍杀死，张孝纯父子依然面不改色，欣然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粘罕佩服张孝纯是个铁血铮铮的硬汉，最终没有杀他，而是让人把他们押往了北方。

　　太原作为北方最后一道屏障，它的失守意味着山西一路已经敞开了大门，金军随时可以南下渡黄河。不管是西进洛阳还是东袭汴京，都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障碍。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骇人的是，太原是在宋军的眼皮子底下丢失的。当时，宋军有十几万大军在周围救援，却谁都过不去。

　　这样的悬殊，当真是宋军不如塞外强悍的蛮族铁骑吗？

　　江策与韩将行并不这么认为。

　　江策在金军营地数月，早已摸透了金人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他漠然看着完颜宗望训练金兵，心中默想着：“金军的行动指挥是由东西两路元帅全权负责，他们可以调动一切资源为战局服务。但宋军调动资源要先得到皇帝的允许，而皇帝又受身边的宰执控制，宰执还分作主战派和主和派，在一系列复杂的利益纠葛扯皮中，几乎不可能及时做出相应的决策。”

　　在赶往汴京的路上，韩将行悲愤交加地痛斥道：“宋朝的将军，一旦打了败仗，言官们就会立刻发动弹劾，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些在前线浴血奋战，守卫疆土的将士们逼上绝路。”

　　他冷笑一声：“哼~ 言官无罪，将军不赦。如果我们打了胜仗，那些宰执们立马又会拼命向官家谏言，吹嘘着为我们升官，然后借机夺走兵权，架空所有能打仗的将领！到最后，仍然逃不过一个树大招风，难以自保的下场！”

　　“宋问，你知道吗？这就是大宋将军的一生啊！何其无奈，何其凄惨。”韩将行饮下最后一口酒，终是支撑不住地倒在了疾驰的马车里。

　　宋问替他掖了掖薄毯，他知道韩将行很痛苦，很难过，他这一生尝尽了太多的无奈。

　　完颜宗望见到江策远远隐在角落里，发了好久的愣。招手示意，让自己的副将继续操练士兵，转身来到江策的跟前。

　　他弯腰靠近，刚好挡住了江策眼前的阳光，江策下意识地抬起头，似是有些纳闷地看向对方。

　　完颜宗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江策的脑袋，他过去就禁不住江策这样的眼神，那时候在江宁府，他就是这么一脸呆呆地看向了自己，像是一只寻求帮助的小狗，然后这只小狗并没有摇尾乞怜的赖着他，而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来证明自己，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纵使，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因为那样诡异的小人画生意，捡到这样一个人。

　　但终究是被他捡到了。

　　不过，恍惚的回忆随时都会醒来。江策不轻不重地拍开了完颜宗望抚摸过来的手，转着轮椅退后几步，与他保持了一个相当生疏的距离。

　　神色木然地道：“舅舅，侄儿已经长大了。如此，怕是不大合适吧！”

　　完颜宗望被拍开的手蓦地一僵，就这么半悬在了空中。

　　他有时候甚至非常纠结，既想用“舅舅”这个身份把人理所当然的拴在身边，但金国皇室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他并非完颜阿骨打的亲生儿子。金国现在的皇帝才是他的生父，但这些皇室丑闻，是不能公之于众的。

　　所以，他没有办法。那些压抑在胸腔里的东西永远不可能被释放，他也没想过要诉之于口。

　　哪怕永远囚禁这个人一辈子也是好的，他想等自己死了，就带他一起死。

　　“您有事找我吗？”江策的声音冷的出奇，不过完颜宗望早就习惯了，江策要是突然缓和语气，他才要担心呢。那样，他会觉得江策是不是在背地里偷偷谋划着什么。

　　“之前，西路军迟迟不能与我们汇合，所以我才决定要走，现在……”完颜宗望故意提了这个江策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

　　果不其然，江策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你现在要反悔，还要再去攻打汴京吗？”

　　面对江策的厉声质问，完颜宗望不仅没有恼，反倒是坦然直视着江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笑道：“其实，你应该知道，以大宋如今的局面，根本无力抵抗我们。或许过去，我没有下定决心，或者说让所有人看起来我没有下定决心，非要打进汴京城不可。”

　　他顿了顿，才道：“但你知道吗？我想挥师南下，想要占领汴京，甚至整个大宋，是因为你曾经告诉过我。你说你相信，终究会有一天，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他们不会计较彼此的出身，不会歧视彼此的种族。他们可以幸福、自由、平等的生活在充满包容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可以因由自己的喜好和乐趣，随性结识自己想要结识的朋友。他们共同拥有一个非常强大富有的国家，不用因为温饱而担忧，不会因为种族而起冲突，不必因为争夺最肥沃的土地而肆意杀戮……”

　　江策有些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耳朵，他的全身都在发抖，瞳孔不住地震颤。

　　可对面那人却还是背对着强光，满面笑意地对自己道：“所以，我想为你创造这样一个世界，我想建立起这样一个强大统一的国家。不好吗？”

　　蓦地，江策突然觉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似有一阵酸到苦涩的液体要喷涌而出。

　　他重重地喘息着，一下没忍住，竟猛烈吐了出来。

　　可是他这些天根本没怎么吃东西，谁也劝不住他吃，于是只能拼命吐着酸水。直到呕得双目突出，眼泪鼻涕，什么都收不住地往外倾泻。许久，江策才在头晕目眩的痛苦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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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沈义伦用极端的方式劝走了宋问。（嗯，是气走！不然宋问也是不会走的！）
其实沈义伦是一个感情、立场都很复杂的人，你说他坏吧，他也有他的立场，他也舍生忘死，保家卫国；你说他好吧，他也不是绝对的好人，他有他的狭隘，他有他的自私，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私欲去伤害别人。不过这也与原生家庭有关。
他像是游走在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他是一个绝对复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