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秋之恋》吉庆有余

3、“刺头”忘秋

　　周末，锐进培训中心。

　　“我要找你们经理！”

　　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冲进锐进培训中心，“啪”的一声把一份试卷拍在前台，气势汹汹地吼道。

　　前台小姐姐叫小叶，长得瘦小，被中年妇女的气势吓得脸都白了，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地问道：“请问您找经理什么事？”

　　“投诉！我要投诉你们中心的南老师！”

　　“男……男老师？哪一位……男老师？”

　　“辅导初三英语的南老师！赶快叫你们经理出来，我要投诉这位骗子老师！”中年妇女一边吼叫，一边把前台拍得“啪啪”作响。

　　教师办公室（一）离前台较近，早有几位年轻老师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热闹。

　　历以怀听见喧哗声一路小跑过来，客气而谦卑地把家长领去经理室。经过教师办公室时历以怀朝里面望了一眼，发现南忘秋不在里面，中午还见过她，估计这会儿还在教室里上课。

　　半小时后，前台通知今天上班的所有老师下班后去会议室开会。

　　忘秋已经从丁丽丽口中得知她被家长投诉的事了，丁丽丽小声提醒道：“那女的横眉竖眼可凶了，忘秋姐你赶紧准备准备怎么答复。”

　　“没事，待会经理会说家长为什么投诉，不然我还真想不出来问题出在哪儿？”南忘秋感激地拍了一下丁丽丽的背，“我教了三年书，不是新兵蛋子，没事的。”

　　“那是，忘秋姐可是在锦泰国际工作了几年哦，一定是家长的思想跟不上时代发展，个性强，瞎指挥，这种家长最可怕。”丁丽丽紧张的神情很快放松下来。

　　坐在旁边的朱红闻言“扑哧”笑出了声。

　　南忘秋都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川妹子丁丽丽居然还在尬夸？她今天倒要看看，锦泰国际的“名师”南忘秋要怎样解决家长投诉？

　　到了下班时间，老师们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地走向会议室。

　　历以怀表情严肃地站在讲台边，眉头紧锁，目光犀利地扫视着进来的教职员工。

　　跨进会议室，大家看见历经理立马止了议论声，纷纷快速落了座。

　　小叶低头给历经理送来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抬眸见讲台下坐满了老师，黑压压的一片，气氛压抑。她吓得大气不敢喘，又赶紧低头离开会议室，离开时乖巧地关上了门。

　　“今天有家长来投诉我们培训中心的一位老师。”历以怀没有直接点南忘秋的名，却警示地瞥了她一眼，对上南忘秋平静清澈的眼神后迅速移开。

　　历以怀有一瞬的迷茫，但很快表现出不满来。

　　今天下午投诉南忘秋的家长吵得有多凶，不可能没人告诉她吧？可她一副淡然置身事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来自名校骄傲自满不以为然，还是故意要搞出这种事为难她这个经理？历以怀知道锐进培训是民营企业，完全可以因为没有妥善处理好家长投诉而辞退她这个负责人。

　　她在锐进当了五年经理，接触了不少专业能力很强的“刺头”老师，现在她有点怀疑南忘秋当初离开锦泰国际的原因，也许并不是她说的什么与男友分手问题，而是因为桀骜不驯不服从管理被学校辞退的？

　　看来，得尽快让HR补一个南忘秋的背景调查。

　　不过，不管南忘秋是以什么原因离开原单位，在这里，她的确是一块不错的“招牌”，历经理在招生和做市场推广活动时，特别喜欢跟家长反复强调中心有这种来自名校的优秀老师。

　　最好能把这种“刺头”老师降服了，为己所用。

　　想到这，历以怀压下不满语气柔和地解释道：“今天我把这件事拿出来讨论，不是针对哪一位老师，集体讨论的目的是为了统一大家的思想，因为我们今年引进了不少新成员，这些新老师对我们中心的很多规则，可能还不太了解。”

　　对今天这个会议，历以怀想以新老师培训为由，淡化给南忘秋敲警钟的目的，她知道“刺头”老师一般都自尊心特强。

　　她继续说道：“我们锐进是经营性企业，家长就是我们的顾客，顾客就是上帝，这种人人尽知的道理，就不需要我在这里长篇累牍地介绍了吧？”

　　“历经理，今天下午家长投诉的事我听说了，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不知家长投诉我什么？”

　　比起历经理蜿蜒曲折的开场白，南忘秋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历以怀也不就没必要再委婉铺垫了，便简单直接地说道：“家长投诉你教学效率不高，平行班级都讲评了7套试卷，而你才讲完2套，对此南老师有何解释？”

　　南忘秋知道“效率不高”这种委婉的说法，是历经理在众老师面前给她面子，丁丽丽说家长下午在前台大呼小叫，还拍了桌子，说她是“骗子老师”。

　　南忘秋没直接回答历经理的问题，而是站起身来，转身看向众同事问道：“我想问问大家，我们培训中心的教学宗旨是什么？”

　　人群中传来嗤笑声，忘秋注意到翻着白眼的朱红，没理她，而是自问自答道：“我们社会培训机构是学校教育的补充和辅助，千万不要反客为主，大搞题海战术，无底线地增加刷题量，增加学生的学习负担。锐进的《员工手册》要求我们教师要努力提高学生的解题能力，但提高解题能力就一定要搞题海战术吗？”

　　最后这句反问，掷地有声，咄咄逼人。

　　历以怀没吭声，脸色却是一凛。

　　她最不喜欢老师搞什么标新立异的创新，让她这个经理承担风险。

　　朱红冷哼一声，连先前保持沉默的许多老师也渐渐对南忘秋产生了反感。

　　他们来培训中心这种民营企业，就是为了到处兼职，能比较轻松地挣点快钱，早日实现在上禺市买房的梦想，谁还有心思去管特么科学教学方法？

　　搞题海战术怎么了？

　　把学生分数整上去就行了。

　　所谓提高学生的解题能力，在培训中心这里就等同于提高分数。

　　哪家培训机构不是以学生考上了好高中、好大学为荣？家长把孩子们送到锐进来接受学业辅导，不就是想提高孩子成绩吗？

　　锐进培训所在区域，以地铁线为轴被分为南区和北区：北区是新区，居民大多是科技园区的高科技工作者；而南区是老区，以前这里有几个大厂，前几年厂子全部迁出了上禺市，所以居住在南区的大多是普通工薪阶层、各种小商贩和刚来上禺市闯荡的年轻人。锐进培训的主要生源来自南区，这些孩子普遍学习成绩不好。很多学生家长很想扭转这一局面，不希望孩子像他们一样没多少文化，到了中年跟不上时代发展被迫下岗。未来社会高度信息化，孩子们能考上大学最好，就算考不上大学，长大后当工人，也要让他们做掌握高端技术的高级技师，不能做最底层的、生活没有保障的苦力劳动者，所以家长们要求自己孩子一定要优秀，而他们对优秀的理解，偏执地表现为对学生考试分数的追求。

　　对培训机构而言，谁能提高学生考分，谁就能赢得家长，就能击败竞争对手赢得市场，谁就是站在风口上“会飞的猪”。

　　而要提高分数，多少年来教育行业不就是搞题海战术吗？

　　老师们、学生家长们……谁不是在这种题海战术的教育模式下成长起来的？谁吃多了撑得慌要舍弃这种最安全最保险最为被广大家长接受的教学方法，去冒险搞什么教学创新？不仅费力不讨好，还会引来学生家长投诉，就像眼前这位瞅着就让人尴尬、正被历经理专门开大会集体讨伐批评的南忘秋老师。

　　而南老师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自己深陷危机，正以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轻狂样儿谴责大家，就这猪脑子也不知怎么去的锦泰国际？不过，锦泰国际不是把她踢出局了吗？

　　没吸取教训，为人张狂高调，南老师到底还是年轻了点啊。

　　众老师看向南忘秋的眼神，有些复杂。

　　朱红看南忘秋就像看笑话，她静静地等着南忘秋痛哭流涕求李经理收留、跪在地上给大家道歉那一刻尽快到来。

　　丁丽丽担心地看着南忘秋，生怕她激怒了历经理。

　　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秦霖，原本低头玩手机，此时抬头饶有兴趣地看向南忘秋。

　　“学生的听力和口语教学，我们有专职的外教老师。南老师你们的教学任务就是提高学生的考试分数，也就是要提高学生的语法、单词拼写、阅读和写作能力。我们中心经过多年探索，对这些能力模块形成了一个行之有效的试题库，这么多年来深受学生和家长的好评。”历以怀语气缓慢一字一顿耐心地教导道。

　　“就是，锐进培训能在市场上立足，说明它一定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一定有它自己的特色，经过多年教学实践中心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怎么，南老师是想推翻中心的宝贵经验吗？！”朱红顺着历经理的说法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历经理赞许地看了朱红一眼。

　　这才是聪明的下属嘛。

　　不等南忘秋回答，历以怀语气温和地对她说道：“南老师来自锦泰国际，我相信你在那里学了不少有用的教学方法，但我们是培训中心，我们的教学宗旨和锦泰国际是不一样的，请南老师注意这一点。”

　　南忘秋点头，道：“嗯，历经理说得对，锦泰国际和我们培训中心的确不一样，前者无需面对国内中考高考，而我们培训中心的学生非常想在中考高考中取得好成绩。我现在做的，是根据我们培训中心学生的具体情况采取的一些教学策略。另外，我要反驳朱老师的指责，我并没有想过要推翻、或者说要否定锐进多年教学实践形成的好的经验，锐进的试卷我一直都在用，只不过做了些改动和调整。”

　　朱红娇笑道：“历经理刚才说了今天是集体讨论，是为了统一大家的思想，我可没有指责你哈。南老师该不会听不得不同意见？”

　　南忘秋笑得更甜：“既然是交流讨论，朱老师就不要随便给别人戴帽子，说我要推翻锐进多年积累的经验。”

　　朱红被怼得脸都气红了。

　　“你既然赞同中心模块化专项能力训练和题库，但在实际行动上，你为何会与平行班级的教学差距如此之大？”与朱红同一批进来的新老师魏金东针锋相对地问道。

　　“是啊，为什么我们讲了7套题，而你只讲了2套题？南老师岂不是口头上说一套，行动上却是另搞一套？我看南老师就是口是心非，阳奉阴违，就是想偷懒，还给自己的懒惰找借口。”朱红反应很快，立即跟进魏金东的质问，一张俏脸笑成了怒放的菊花。

　　口蜜腹剑，刀光剑影。

　　朱红不是说南忘秋想“推翻”中心多年积累的经验，就指责她“口是心非”——总喜欢强制给南忘秋“戴帽子”，给她的行为胡乱定性。

　　魏金东眯眼冷冷地补上一刀：“难道上课时南老师总让学生——自习？”

　　哇哦，这个问题很犀利，会议室发出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南忘秋。

　　不管是培训中心的领导还是家长，最反感的就是老师上课偷懒——要么放慢讲课速度，故意拖延时间，要么直接把上课时间拿给学生上自习，自己却坐在教室里刷手机，看小说……家长们花了几千块、上万块甚至几十万块钱，是让他们的孩子来听老师讲课，让老师辅导学习的，不是让孩子们来这里上自习——要自习不如回家去，谁会花冤枉钱来培训机构上自习？

　　历以怀有些恼怒地盯着南忘秋，冷冷地问道：“南老师对此有什么解释吗？”

　　今天下午学生家长投诉南忘秋时，她以南老师是一名来自“锦泰国际”的优秀教师打消了家长的怒气，她还在网上找到南忘秋获得区里公开课比赛一等奖的视频给家长看，这才终于让家长把对南忘秋的怒气转为信任。

　　但如果南老师继续我行我素，继续教学效率低下，下次她又拿什么说服家长呢？！

　　听出历经理的不满和生气，会议室立即静了下来。

　　丁丽丽紧张地看着南忘秋，为她捏了一把汗。

　　南忘秋在大家注视下干脆走到过道中间，不慌不忙振振有词地解释道：“我之所以在教学进度上比平行班级慢了些，是因为我花时间帮学生建立知识体系，常言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我的学生是初三在读，他们基础比较薄弱，我目前教学的重点是为他们夯实基础，我把他们教材上学过的知识梳理出来，让学生看到全貌，形成自己的知识结构，而不是一个一个零散的知识点。认知心理学家布鲁纳认为，人在学习过程中，并不是把各种知识简单地堆积在自己的记忆中，而是让这些知识产生内在关联并形成纵横交错的动态结构。学习，实际上就是学习者认知结构的组织和重新组织，知识的学习就是学习者在头脑中形成各学科的基本结构……”

　　“哈哈哈——！”朱红笑得把嘴里的一口茶喷在中间过道上，“我们问你上课为什么要偷工减料，你却在这里大谈特谈……”

　　她张嘴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说实在的，南忘秋刚才噼里啪啦地讲布什么，认知……动态结构什么的，她听得有些恍惚根本记不住，便恨恨地咽了口唾沫，粗声粗气道：“别浪费时间扯那些没用的废话，你只管回答问题就行了。”

　　刚才还鸦雀无声静听朱红、魏金东和南忘秋唇枪舌战的老师们，又“嗡嗡嗡”地发出了议论声。
　　历以怀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我就是在回答你们的问题。这样吧，举个简单例子来说明我的观点，比如一道中药方子，内含20种中药及各种不同的剂量，分别让中药医师和初学者看了几秒后，医师大多能回忆出80%~90%的内容，而初学者只能记住几个名称及其剂量，这是因为初学者的头脑里并无有关中药方子相关的知识，只能凭记忆机械地死记硬背；而医师却能在扫描整个药方后，快速反应出这是针对什么疾病的药方，而治疗该种疾病的药方一般都会用到哪些药，剂量是多少？你看，医师以整体形式对信息进行编码，然后根据脑海中储存的相关知识快速识别测试中的药方，对相同成分直接闪过，把关注点放在差异上，这样在相同时间内医师自然能比初学者回忆出更多内容，就算学习新的医学知识，亦比初学者学得快，知识的掌握和运用也更出色——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教学中，一定要注重引导学生形成稳定清晰的知识结构的原因。”

　　“梳理知识点，形成知识体系，哪个老师不会？你以为全天下就一个人这样做么？”魏金东不满地嘟囔道。

　　“就是，我们都会梳理知识点，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道理讲得如此清楚，浅显易懂。南老师能理解得如此透彻，说明她的教学方法一定和我们不一样！”丁丽丽佩服地看着南忘秋。

　　“呵，”朱红冷哼一声，随即佯装很谦虚地样子，眼神却充满了讽刺地问道：“从整体上记住某个药方是补肾还是补气血双亏，然后着重关注有差异的用药成分和剂量，这的确是不错的学习方法，但这终究是死记硬背中药方子，它和英语教学有什么关系呢？！”

　　丁丽丽晃了一下笔记本，嗤笑：“这根本不是药方不药方的问题好吗？通过这个例子，南老师告诉我们给学生建立清晰牢固的认知结构非常重要！只有这样，学生的学习才能速度快，效率高。但知识体系梳理出来怎么教学，这里也是有学问的嘛，像有些人根本不理解这样做的重要性，自然不能传授个中奥妙。”

　　丁丽丽的眼里闪着光，对南忘秋充满了信心，好像站在过道中间侃侃而谈的不是南忘秋，而是她。虽然丁丽丽不知道，南忘秋接下来会如何从英语教学角度反驳朱红，但她相信忘秋一定能让朱红哑口无言，呵！

　　朱红被“小辣椒”丁丽丽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想开口反驳，最后还是懊恼地闭了嘴。她的确不知道把知识体系传授给学生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不就是按部就班地讲嘛！

　　历以怀早已在第一排找了个靠近南忘秋的位子坐下，她抬眸若有所思，静静地等待南忘秋回答。

　　对她来说，如果南忘秋是“刺头”，其他老师自会驳斥她，纠正她的思想偏差，省得自己苦口婆心地劝，还闹得大家都不愉快。但如果南忘秋真有更好的教学方法，但她的教学方法是不是适合培训中心，会不会给中心带来风险？今天正好集体讨论，如果大家反对，她会毫不客气地制止南忘秋实施那些所谓的“创新”想法！

　　秦霖单手托腮探究地看着南忘秋。

　　他的专业是数学和金融，不太懂教育，在他眼里培训中心是企业，企业逐利，自然应当以盈利为目的，培训中心老师的教学只要提高学生的考分——家长可轻易判断学生的进步，中心也容易评估老师的工作就可以了，什么钻研科学教学方法、切实提高学生解决问题的能力，那是教育专家和公立学校该考虑的事。

　　所以，此时笔直地站在过道大声反对搞“题海战术”的南忘秋，就显得特别另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