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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黑暗年代 ...

  •   古城南京,市区东北部一片低矮的住宅区里,两棵枝叶茂盛的玉兰树下是一座普通的小院,院墙外被刷上了醒目的红色标语: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院中三间矮旧的平房,靠西的一间房间里,萧晓光斜靠在自己床头,翻着一本泛黄的书,书页的边缘已经卷了起来,室内有些阴暗,傍晚的阳光穿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照在墙上一本破旧的日历上,显示着当天的日期:1968年10月12日。他是一个赢弱的少年,苍白瘦弱的手臂上一条条青筋显露,脸上是和年龄不符的忧郁。院子里搭建的临时小厨房传来锅铲翻动的声音,母亲的声音喊道:“晓光!去把晓辉找回来,吃饭了。”
      萧晓光起身走出屋子,走到小厨房门口:“爸还没回来呢。”
      “应该快了,去找晓辉吧。”母亲在围裙上擦擦手,将额头的散发拂到耳后。她脸色蜡黄,眉梢眼角已经有了细碎的皱纹,但依稀仍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晓光应了一声,道:“药油在大屋窗台上,爸回来你给他擦擦。”
      “知道了。”母亲说。
      晓光走出一步,忍不住说道:“爸还要被批斗几天?”
      母亲没有说话,眼里神色一暗。晓光急忙移开目光,走了出去,他一直想不明白,学识渊博,工作认真的爸爸,在知名大学做教授的爸爸,为什么成了黑五类份子,每次批斗大会都要站在台上受人唾骂。而自己因为是黑五类狗崽子,没有资格当□□,索性在家休息,这个世界真是疯了。他一边想一边穿过狭窄的巷子,出了小巷,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一棵老香樟树下几个孩子围在一起打闹,都是七八岁年纪。
      晓光仔细看了看,见弟弟正在被几个孩子围殴,他大声叫到:“晓辉!”跑过去提起压在弟弟身上的一个男孩,那孩子伸袖擦擦鼻涕,挣脱开晓光的手跑走了,围观的几个孩子也一哄而散。
      “怎么又打架了?”晓光拿袖子擦去弟弟脸上的污迹。
      “他骂爸是大□□!”晓辉气哼哼的道。
      “回家吃饭。”晓光脸上掠过一丝阴郁,拉起弟弟往回走。
      兄弟俩走进家门,见爸爸弯腰在院子里的水龙头边上洗脸,晓光快步走过去叫了声:“爸!”一边上下打量父亲,见他只是神色有些疲惫,其它并无异样。
      “爸!爸!”晓辉也跑过来,“你昨晚教的那首诗我会背了!”
      “呵呵,是吗,”萧明琰拿条旧毛巾擦干脸上水渍,道:“背来听听。”
      “吃饭了,爸爸累了一天,别闹了。”妈妈将一盘菜摆到院中石桌上,打断了晓辉的话。“晓光,去盛饭。”
      “晓光,去盛饭。”晓辉学舌道,晓光轻轻拍了下弟弟后脑勺,走向厨房,晓辉拉着父亲在石桌旁坐下,小声背诵道:“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晓辉抓抓后脑勺“呃......嗯......”
      晓光嗤了一声,把一碗饭放到父亲面前,提示到:“左相日兴费万钱......”
      “嗯!别说别说!我会!”晓辉伸手挡在哥哥面前,抢着道:“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萧晓辉,先吃饭!”妈妈沉下脸道。
      晓辉不情愿的撅起嘴,萧明琰哄道:“晓辉背得不错,我们先吃饭,晚上再给爸爸背。”

      甄素芸晾完衣服,揉着酸痛的肩膀,回到屋内,见两兄弟已经在里屋睡下,丈夫正在床边铺开棉被,甄素芸上前帮忙,一边道:“那些人有没有难为你?”
      萧明琰看向妻子,眼里有些许愧疚:“没有,不过听他们喊喊口号,承认下错误,表表决心罢了,不用担心。”
      两人上床睡下,甄素芸又低声道:“听说你们学校历史系有个教授被抄家了,家里东西都装走了,带不走的烧了。”
      “嗯,张教授,”萧明琰眉头皱了起来,心痛的道:“他这么多年收集的古籍,好多是孤本,都被毁了,太可惜了。”
      “你那些书和字画......”甄素芸担心的看向对面两个装得满满的书架,“你挑些要紧的,我明天请一天病假,送到我爸妈那里,乡下闹得不像南京这么厉害。”
      “别的倒还罢了,那幅唐代的画不能毁在我手里啊。”萧明琰看着书架顶上黑黝黝的空间。
      “你收拾一下,我明天送老家去。”
      萧明琰伸臂搂住妻子:“素芸,难为你了,跟着我没享过福,反倒担惊受怕。”
      “说这些没用的干啥,”甄素芸看看里屋,“就是可怜两个孩子,学校不上课,将来可怎么办?”
      萧明琰叹了口气:“总不能一直这样…… 睡吧。”
      甄素芸伸手拉灭电灯,黑暗笼罩了房间,窗外传来细碎的雨声,夹杂着几声虫鸣,巷子里昏暗的路灯光将树枝的影子映在窗上晃动,仿佛梦魇中鬼怪的利爪。

      南京某工厂家属院,红小兵李建郭吃过早饭,边抹嘴边冲出家门,身后传来他奶奶的叫喊:“把稀饭吃完,你个小兔崽子又去哪疯?”“不吃了!”李建郭喊道,兴冲冲的向学校方向跑去,昨晚学校革委会开会通知,今天要配合上级进行一项重大行动,去抄一个反动学术权威的家,他兴奋地半夜才睡着。跑到学校门口,见几个积极分子已经到了,墙边靠着一个大号的标语牌,上面巨大的黑字写着“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萧明琰”,“萧明琰”三个字用红笔打了个大叉。一个矮个子红小兵说道:“李建郭,你来举牌子吧。”“好!我来举!”李建郭拿过牌子比划起来。等了十几分钟,红小兵们陆续到了,大约有二十来人,这时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在人群旁边停下,后车厢站着十几个穿军装的人。为首一个高个子青年对着人群一挥手:“都上车!”。李建郭抱起标语牌,率先爬到车上,抓住车厢前的栏杆,他身后的红小兵们也都争先恐后的爬了上来,高个子又一挥手:“开车!”司机发动了车子,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一车意气风发的□□高喊口号,沿着简陋的街道绝尘而去。
      卡车开到一个巷子口,因为巷子狭窄进不去了,发动机叹息一声停止了轰鸣。一车人闹嚷嚷的下了车,高喊着口号沿着小巷挤了进去,李建郭紧跟在带头的高个子青年身后,将标语牌高高举起,一边随着人群叫喊“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萧明琰!”,“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高个子青年带着人群停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旁边几个跟班开始捶门:“开门!开门!南大革委会革命行动!”
      几人叫了半天,不见有人开门,高个子不耐烦起来,道:“把门踹开!”
      咣当一声,门被几个□□踢开了,一群人涌进院子里,为首几人冲进屋里,片刻,将一人双臂向后押了出来,李建郭看清那人面容,觉得面熟,好像在哪见过,这时高个子拿出一张纸来,开始宣读革委会的决定。李建郭忽然想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是萧晓光的爸爸!”
      “什么?你认识?”李建郭身旁的□□问到。
      “哦,认识他儿子,小学同学,”李建郭道。
      高个子读完手里的通知,对人群一挥手:“开始吧!”□□们一窝蜂的冲进屋里,李建郭看着同伴们冲进房门,开始查抄东西,便跟在人群后面也进了屋,屋里陈设简陋,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两个大书架最为显眼,上面摆满了书籍,带头的□□站在书架前道:“都是封建主义毒草,搬出去!”于是几个人上去开始搬书。这时房间角落里一个童音传来:“你们干什么?别动我爸的书!”李建郭循声看去,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慌忙捂住怀中男孩的嘴,低声道:“别说话。”
      李建郭看着乱翻东西的同伴们,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四下看看,没见到萧晓光,于是走到里屋,见两个□□在翻衣柜,道:“行了行了,衣服有什么好翻的?”那两人停下动作,转身出去了,李建郭刚想出去,眼角忽然瞥见后窗外的墙头上,似乎一个人影一闪。
      李建郭几步冲到窗前,推开窗子,见屋后一条狭窄的过道,种着青菜小葱之类,泥地上留着几个浅浅的脚印。这时忽听有人叫自己:“李建郭!怎么了,什么情况?”李建郭回头,见是同班的王军,便回答道:“没事儿,一只猫。”一边关上窗子。随同王军回到院里,见院里散乱的堆着书及杂物,□□们围成一圈在喊口号,过了一会,领头的高个子青年高举双手示意,人群安静了下来,高个子道:“今天我们的行动取得了圆满成功,大家都辛苦了,现在,把查抄的东西装车,把反动分子萧明琰押到革委会,参加公审大会!”于是大家纷纷搬起东西,几个人押着萧明琰向院门走去。屋里的女人不知何时跑了出来,急切的拉住萧明琰右臂,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带他去哪?”几个□□扯开女人双手,将她推开,萧明琰转头对女人道:“没事,你看好孩子,没事。”
      李建郭站在一旁,看到女人泪眼汪汪的神情,心里莫名一紧,愣在原地,旁边有人拉他袖子:“李建郭,走啦。”李建郭木然应了一声,跟着人群走了出去,走出很远,耳边似乎还传来女人压抑的抽泣声。

      萧晓辉不知所措的跟在妈妈身后,看着乱糟糟的人群把爸爸带走了,方才哭出声来:“爸怎么是反动分子?” 甄素芸擦擦眼角的泪,蹲下身看着儿子,茫然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伸手擦干他眼泪,低声道:“你爸是好人,不要哭。”她四下看看,关上院门,牵着晓辉回到屋里。
      甄素芸屋里屋外都看不见晓光,道:“你哥呢?跑哪去了?”
      “不知道。”晓辉呆呆的说。
      甄素芸摇摇头,收拾起散乱一地的物品。书架上的书只剩下零散的几本,屋里显得空旷简陋,她收拾完屋子,去厨房做饭了,萧晓辉百无聊赖的坐在床边,看着去年拍的全家福发呆。
      窗外的天阴阴的,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雨丝从小厨房的门口飘进来,甄素芸在围裙上擦擦手,进屋道:“下雨了,你哥怎么还不回来?”她拿出两把雨伞,“我去找找他,你在家别乱跑。”
      “我跟你一起去!”晓辉跳起来,拿过妈妈手中一把雨伞。

      母子两人撑着伞,走在狭窄的小巷中,地上的青石板有些湿滑,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雨点打在黑布伞面上的声音。一只黑色的土狗,夹着尾巴急急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人在家附近找了一圈,问了几个相熟的街坊,都说没看见晓光。晓辉道:“要不到后山找找,哥以前经常带我去玩,说不定去那儿了。” 甄素芸点点头,雨势渐渐有些大了,两人走到后面山脚下,沿着台阶向上走去。晓辉边走边大声喊:“晓光!晓光!”,除了风雨声没有任何回应。爬到半山腰,两人都有些气喘,于是停下来休息。晓辉弯腰喘息半晌,低头看着地面的雨水,发现一条水流竟是淡红色,他目光顺着水流向上,见是从旁边一条小路流下来的雨水,“妈!妈!”晓辉慌张的拽住妈妈的衣袖,甄素芸也看到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攥紧儿子的手,两人沿着泥泞的小路费力的向前跑去。
      跑出大约十几米远,只见晓辉脸朝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全身泥泞不堪,头部下方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水。晓辉大哭着扑上前去:“晓光!哥!”甄素芸眼前一黑,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冰冷的医院走廊,晓光被推进手术室已经十个小时了,萧晓辉蜷缩在长椅上睡了过去,身上盖着一件旧外套,他睡得很不安稳,朦胧中听见妈妈在哭,一个陌生冰冷的声音说道:“伤到了大脑,只能这样了,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萧晓辉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从他身边掠过,是刚才那个冰冷声音的主人。晓光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双眼紧闭,脸色几乎和床单一样惨白。

      一个月后,萧家小院,木兰树的叶子落了一地,天空阴沉沉的,屋里的光线很昏暗,萧晓光目光呆滞的坐在轮椅里,晓辉拿着一碗粥,用小勺喂给哥哥吃,晓光机械的张开嘴,米粒不时从嘴角漏出来掉到地上。这时院门声响,晓辉放下碗,跑到院子里,叫道:“妈!你回来啦。”
      “嗯。”甄素芸应了一声,关上院门,晓辉见她怀中抱着一个黑色的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甄素芸没有回答,双眼红肿表情呆滞的往屋里走,将盒子放在桌上。晓辉凑过去,见盒子侧面是一张爸爸的照片,正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隐约明白了什么,脑中嗡地响了一声,然后是一片空白,妈妈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辉,你爸没了。”

      小巷里,一群孩子跟在晓辉身后起哄:“萧晓辉他哥是傻子!萧晓辉他哥是傻子!”,晓辉转身挥拳便打,几个孩子扭打成一团,鲜血从晓辉的鼻子里流出来。他的视线模糊了,血色的天空依旧阴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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