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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不堪 ...

  •   拾翠收拾隐朱的遗物,半新不旧的各式小盒子,挨挨挤挤塞了不少小首饰,有些精致亮丽,有些粗制滥造,她一一给它们摆齐了,用黄麻布打包起来。她还看见一个小包袱,里头是一只新作的帽子。拾翠想起来,大概是那日隐朱想送曹寅的东西。

      拾翠原本把它也塞进了包袱里,然而又拿了出来,放在自己枕下。

      隐朱的表哥表嫂来了一趟,接过拾翠收拾好的遗物,又东张西望了一番,眼里却是没什么悲色。

      拾翠冷然道,“还看什么?二位不会是疑我私吞隐朱的遗物?”说完便有了些愠怒之色。

      隐朱的表哥浓眉大眼,憨勇的脸露出淳朴的笑,“怎么会?怎么会呢?我这妹子从小丢三落四,我这不是怕她把东西乱放,有所遗漏吗?”

      拾翠绷直了身子,“没有遗漏。”

      隐朱的表哥乌眸乱转,笑憨憨道,“姑娘,那枕下是什么?”

      拾翠一凛,只得说,“那是我的枕头,自然放的我的东西。”

      “嗐,姑娘,我也不是傻子,那包袱我也有个一样花纹的。”他挨低了声道,“我内人送了匹布讨好我妹子,我这妹子眼光高瞧不上,这不撕了拿来包东西了么?”

      隐朱的表嫂点头,凄凄惨惨道,“人都死了,姑娘你怎好还偷拿她东西?我这妹子平时柔弱惯的,你不能看她心实就欺负她,唉!真是没良心了啊,没天理了啊!”

      隐朱表哥便要上前去拿小包袱,拾翠阻拦不及,身手不如男人,且囿于男女有别,叫隐朱表哥一下得了手,他心急火燎地打开看。

      拾翠怒道,“拿过来!”

      隐朱表哥拿起那新帽子,往油光锃亮的头上就是一戴,岂料脑门大,帽子塞不下,他左右开弓,仍是未果。

      拾翠冷笑道,“又不是给你的,你自然戴不下。”伸了手去,意思是要他还过来。

      隐朱表哥不快道,“不是给我做,那是给谁的?除了我难道还有其他亲戚不成?我辛辛苦苦给她带大,她倒给别人做帽子,不给我做?”

      隐朱表嫂委屈小声道,“女孩大了就是不中留,你个死脑筋的,她自然没有别的亲戚,她是有男人了!”

      “男人,什么男人?”

      隐朱表嫂一拍腿,声音忽然尖细而高昂,眼一斜道,“哼,宫里能有什么男人?还能有什么男人!”她嘴角下弯,原先的委屈小媳妇变成了牙尖嘴利的刻薄村妇,“宫里不就那一个男人?”

      隐朱表哥手一抖,差点将手里的东西掉了下去,“这…这这…”

      拾翠气得发抖,红着脸拍了一记桌子,“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没来由胡乱诋毁的!你们是不要命了?”

      隐朱表嫂却是断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一是因为隐朱此前就是个心思不安分的人,在她面前露过野心,二是见拾翠这个慌张反应,让她更加笃信无疑。立即哭喊道,“我那可怜的妹子,你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死了呢?不奇怪吗?你不是说娘娘待你极好,还要一辈子侍奉娘娘的么?你怎么就突然寻思了呢!没天理啊,没天理啊!”

      一顿哭喊招来了人,落绯推开门进来,阴沉地扫了眼屋内,“不是来拿东西么?嚷嚷什么?”

      隐朱表嫂冲向前指着拾翠控诉道,“我妹子命苦,人都死了,还有人要占她便宜,偷拿她东西!”

      落绯见她泼辣模样,没有好感,也相信拾翠一向稳重敦惠,问她,“到底是怎么了?”

      拾翠一时不知如何分说,难道要告诉落绯,那是隐朱送曹大人没送出去的东西?她还要替她去给曹大人么?红了脸,只无奈说,“我见是一顶她替别人做的帽子,便想着,有没有法子找到那人,好替隐朱了了遗愿。”她坐在床头,呆呆的。

      落绯缓缓点了头,“这也合情,”转而向另二人说,“既然不是给你们的,要了去又有何用呢?倒不如,就按拾翠说的那样,一顶男人帽子,难道我们还能拿了自己戴么?”

      隐朱的表哥表嫂无言默对,隐朱表嫂可怜道,“姑娘你是讲道理的,可不觉得事情蹊跷么?我妹子心心念念替人做了帽子,是替谁做的?这宫里有几个男人?我还要问问,她能给人做帽子,说明是存了念想的,怎会想不开寻死呢?”

      一席话倒也有理有据,落绯仔仔细细思量了一会,“东西给我,我报了荣嫔娘娘再定夺。”

      隐朱表嫂抹了泪,欣慰说,“姑娘一定要请娘娘做主啊!我妹子生得美,自然得人亲睐,有人嫉妒陷害她也不是不可能,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拾翠回了神,跳脚道,“你瞧着我做什么!”

      -

      荣嫔脸煞白,竟坐在高椅上,好像被无端放置在了风凛凛的山巅上,无助问落绯,“如何把他们打发了?”

      落绯道,“娘娘,他们无非是想要些抚恤的银子,这才无理取闹了。原先隐朱可以贴补他们,现在隐朱不在了,自然要从她身上再榨些银子出来。”

      荣嫔缓缓伸了手去抓落绯的腕,细长的指像嫩笋一样,凉凉沾上,落绯心里一颤。

      荣嫔道,“你说的有道理,那便给他们几个银子,早些打发了,堵了他们的嘴,可别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出来。”

      落绯温言道,“娘娘,您就放心包在我身上,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

      落绯取了几个银子,包起来摔在桌上,直挺了身板,威严不可侵犯,“这是娘娘看隐朱忠心服侍的面上,叫我给你们的。”她五指将银子一拢,“娘娘说了,隐朱是夜里吃了酒,没看清路,意外落水,别想些有的没的,要是说了大不敬的话,让外头宫里的听了去,就是娘娘也保不了你们的命。”

      她沉着声,不卑不亢,娓娓道来,说完了,手才松开,撩了布包一角,露出些银子的光,冷眼扫视隐朱表哥表嫂二人,颇有些镇人之气。

      隐朱表嫂好声气地道,“娘娘想得周到,我们自然是听娘娘的。”手肘一拱,打在她男人身上,使了个眼色。

      隐朱表哥憨厚笑着,“既然是娘娘的一番心意,那银子,我们就…不客气了。”

      落绯解决了这事,庆幸他俩是算盘精又识相的,听得懂话,舒了口气,便去找拾翠说话。

      “这帽子,真是隐朱做了送人的?”

      拾翠道,“那不然呢姐姐?一顶男人的帽子,隐朱还能自己戴么?”

      落绯敛了神色,严肃道,“我是说,会不会是别人做的,放在她那儿,现在又取回来了,或者,会不会是别人要送人,请隐朱做帮她做的?”

      拾翠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早知道我就一并收拾了扔给她表哥,也没这么些事了。姐姐,你怎么会这样说?”

      落绯笑道,“我怎么会这样说?拾翠,你自然是明白的。”

      拾翠霎时间红了脸,“这都多少年了,姐姐怎么还提?那时大家都年纪小不懂事,如今时过境迁,忘也忘得差不多了。”

      落绯侧目瞧着拾翠,好整以暇道,“忘得差不多了么?上回他来咱们宫里询问卫婵下落,你们一个个的,”落绯嗤笑一声,“隐朱上蹿下跳要出风头,你呢,虽是站在后面,却不住偷打量,我站在你们面前,看的是一清二楚。”

      拾翠低了头,“姐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落绯道,“或许这帽子就是隐朱自己做来的,可两年前,你也没少偷做针线活,我没记错的话是件外袍对么?好水亮的料子,我还奇怪你从哪里弄来的,再之前,你们又一同送了他好些荷包,说是道谢,实则是什么,你们心里都清楚。”

      拾翠嗫嚅道,“姐姐究竟想说什么?”

      落绯笑道,“拾翠,你是什么身份?何苦想些不该想的事情?隐朱幼稚,不安分,可你不是她那样的。”

      拾翠喉头一热,想说话却哽了,心里的提防一直守得死死的,本以为无人察觉,无人进犯,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原来早就有人看透了。

      她既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想热泪盈眶,又有被侵犯的耻辱感,只得露出些不悦以保尊严。

      “拾翠,”落绯语重心长道,“那不是我们可以想的人。”

      拾翠抬眸,湿润而有光泽。

      落绯又哀叹道,“曹大人这次回来,不知是哪个大学士家的女儿有福…”

      拾翠闻言,只觉这话鞭了她心,抽抽地疼,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听人说一次,心里头就难受一次。难受,不只是因为失望,而是不甘。

      她也曾有姣好身世,如果她叫祖父出面去游说,决不是没有可能的。祖父陆圻是江南名士,虽非权贵,可也是受人追慕、桃李天下的宿学旧儒,他的学生大多在京为官,就连当朝宰相明珠,也曾受过祖父恩泽。曹玺在江宁任织造,与文人骚客走得近,定是乐意让儿子娶陆圻孙女的。

      可一朝明史案发,祖父杳无音讯,父亲将她送了奶娘抚养,便身死狱中,陆家就此破灭。

      她变成了荣嫔宫里一个卑微的宫女。

      往事休要重提,她已不堪回想与曹寅幼时在江南的初遇了。

      杏花如雾,春雨如烟。

      她说,“你与我爹爹同名呢,呼你名字,许是对爹爹不敬。”

      “那你叫我曹子清吧。”

      扶着阴冷的硬墙,拾翠只觉视线模糊,落绯站在她眼前,影子好像浸在水里一样摇摇曳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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