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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悬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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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单手捧了个黄布包,抖落几下,里头原来包着一对簇新的小虎头鞋,红底的鞋身鲜亮,将将一根中指的宽度,鞋头虎脸憨态可掬,圆睁着眼,两边小耳朵上各挂着一颗铃铛,随着玄烨手的抖动发出叮叮的脆响,这稚气的脆响像敲打在玄烨心上似的。
婴儿的脸仍一皱一皱的,透明而通红的。
玄烨把小虎头鞋放在床上,再抖抖黄布,没别的东西了,只是黄布上却是有一排小字,歪歪斜斜,是孩子的生辰八字。
玄烨说,“她都安排好了。”他向四周张看,“屋子都给咱们打扫干净了。”
小破茅屋原先便是家徒四壁,可还有烟火气,如今是空落落的,只让人觉得心里发冷。原先堆叠的衣物脏布已然全不见了,桌上的油腻薄了一层,桌上有一只大碗,里头竟盛了白色乳汁。
四目相对,两人又一齐把目光移至襁褓中的婴儿。
“采青姐怎么连孩子都不要了啊?”卫婵不解,“她昨个儿还一脸怜爱的,难道是假的么?”
玄烨说,“天下断没有母亲不要孩子。”他想到了自己和孝康章皇后,“除非逼不得已,她是没办法要。”
玄烨捡起黄布,揩着婴儿脸上的眼泪水,“咱们昨夜来村子里,每一户人家都自顾不暇,不愿接待咱们,朕还纳闷,为何偏殷大姐如此好客?真的只是因为没人说话么?“他长叹一口气,“原来她是早有准备,恰巧碰到咱们主动迎上。至于她为何抛弃孩子,朕猜想,应该是想让孩子过好一些的日子。”
“那她去哪了?她还会回来吗?”
玄烨瞧着卫婵,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温言说,“你仿佛一个听故事的小孩,不停问然后呢、为什么。”
“可我真的想不明白啊。”她忧伤着一张脸,眉蹙然,凑近了盯着那小婴儿,“这么小的孩子,太可怜了。”
大约婴儿有些灵性,听到说“太可怜了”,陡然迸了震天的哭喊,小爪子又往空中乱挥,挠在玄烨下颌,擦出两道红纹。
玄烨与卫婵急得团团转,抱着婴儿不住地摇,婴儿却是越哭越委屈,不肯罢休似的。
“一直哭可怎么办?”卫婵六神无主的,只觉被一声声的哭喊揪着心,“是不是你抱得他不舒服?”
玄烨说,“方才朕抱着倒渐渐止了哭。”他觉得是自己摇得不够舒服,于是极有节奏地左右上下摇晃起来,嘴里不住哄,“不哭不哭。”
然而并无太大作用。
卫婵说,“让我抱了试试。”接过去,怀里一重,抱着整个人往下一坠。
“当心!”
玄烨托住她的手臂,两个人急煞了,婴儿哭得更响了,玄烨说,“还是交给朕来抱,怕你把他摔地上了。”
卫婵却是若有所思,“他是不是饿了呀?”
说罢俯首瞧了瞧自己的前胸,毫无犹豫地手伸到领口解了颗扣子,陡然被玄烨抓着制止了,“卫婵,光天化日你想做什么!”
“我、我给他喂奶啊!”她急得跺脚。
玄烨哭笑不得,“你是傻吗?”他去桌上端那碗乳汁来,取了个小勺子,吩咐卫婵,“殷大姐临走留了的,你抱着他坐好,朕来喂他。”
一勺一勺抿进去,婴儿的小嘴湿漉漉,下巴也湿漉漉,鼻子和脸上不知怎地也湿漉漉,也不知道是喂的人太业余,还是抱的人太粗心。
总之喂着喂着,孩子就不哭闹了,神态祥和,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瞅着眼前的两个人,餍足地笑笑。
两人一起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眼,像是一起赢了一场团队比赛。
玄烨沉吟说,“咱们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得给他找个去处。宫中人事复杂,不是他一个孤儿待的地方,朕看,还是给他找一户人家寄养了,平平安安长大,也不辜负殷大姐的心愿了,卫婵,你以为如何?”
“很好,去普通人家当然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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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曹寅便循着记号,送了两沓奏折来。
玄烨大为惊异,“朕叫你挑重要的送,你这是全给拿来了?”
曹寅讪讪地说,“涉及国家大事,臣以为事无巨细都是重要的,臣不敢怠慢。”
玄烨听了只是笑,忽然想起一事,“眼下便有一件小事给你做,可对某些人来说,却也是极重要的大事。”
“皇上请说,臣一定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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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是第一次抱小孩,抱到半路,婴儿忽然啼哭不止,他坐在马车里,虽然外人看不见他,可依旧让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只觉怀里的这娃娃是个烫手山芋。
这么想着,这婴儿忽然开始踢腿乱蹬,隔着厚厚襁褓,仍踢得曹寅胸口一震一震的。
“还挺虎的啊臭小子。”他板着脸怒目而视,“不准动。”
可婴儿却是不依不饶,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蹬得更厉害。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御前一等侍卫,你踹我,小胆儿很肥啊?”他用一根粗糙的手指轻轻刮了刮婴儿的脸。
婴儿从襁褓里挣出手——他好像非常擅长挣脱似的,往曹寅脸上抓。
外面赶车的小侍卫听见里头大人小孩闹腾腾的,不太和谐,扭头喊道,“曹大人,咱们接下来是去哪里?”
曹寅瞧了眼怀中不安分的婴儿,手舞足蹈,摇来晃去,好像有用不完的劲,“生来就如此顽皮好动,得找个斯文人家好好教养你,是不是?”一扬眉,向外边喊道,“去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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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曹寅会给他选个什么样的人家,会不会对他好呢?也不知道他以后长大了会如何?是喜欢文呢还是喜欢武?唉,咱们应该给他取个名字的是不是?”
玄烨搁下笔,温言笑说,“卫婵,你已经唠叨了半天,再不洗,水都要凉了。”
卫婵隔着帘子的身体顿了顿,看见木桶里仍有热气,便抓紧了时间,窸窸窣窣开始脱衣裳。片刻,玄烨听见水声哗啦哗啦的,卫婵在那头遥喊,“我已经在洗啦!你好好批奏折,不用担心。”
玄烨批阅奏折的手一滞,往那衣服做的临时帘子望去,依稀看见些水的热气在蒸腾,那帘子有漏洞,零零落落垂挂,隐约像能窥见些颜色。
“你好好批奏折,我在洗啦,已经在洗啦!”
玄烨忍俊不禁,搁了笔,笑盈盈瞧着抖动的帘子。
那帘子陡然被拉开一角,探出一张湿漉漉的娇媚的脸,卫婵烂漫一笑,带着些窃喜,“你在偷看我。”
玄烨一怔,肃穆了脸,手将奏折举高些。
卫婵干脆拉开了帘子,趴在木桶上,钗横鬓乱,歪着头眨巴着眼盯着玄烨看。
玄烨余光里始终有那一张脸,挥之不去,伸手要批阅,发现笔上墨也干了,要去蘸墨,不小心涂到了桌上。他放下奏折,严厉道,“把帘子拉上。”
“你不看我就是了。”
“朕在处理国家大事,关系民生,你洗你的澡,别来捣乱。”
卫婵俏盈盈弯了眼睛,“我没有捣乱呀,我就安安静静看着不可以吗?我真喜欢你忧国忧民的样子,也喜欢你认真的样子。”她忽然身子往后一仰,伸了懒腰,长吁一口气,“哎呀,一边洗澡一边欣赏你,真是享受啊!”
水汽猛地在她眼前蒸腾一片,白雾中一片朦胧的玉色,她两臂搁在木桶边缘,慵懒地倚靠着,凝着玄烨,雾气侵扰了眸色,使她像醉了一般。
“你别管我,你认真些。”她提醒玄烨。
玄烨提着笔的手凝在当空,觉得无处着落,批阅是不可能,搁笔也不像话。
“怎么了?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吗?”她还很关切,从水中提了提身子。
玄烨听见水声随着她的移动而有波澜潋滟之声,他眉梢一抖,眼皮一颤。
“你别急,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慢慢来定能解决的。”她柔声宽慰他。
玄烨终于有想把笔搁下的愿望,“卫婵,不要说了。”
“哦。”她很听话。
忽然很安静,一丝丝的水流动的声,各自呼吸的声音,外面好像是有些风,不过外面的,他已经无心顾及了。
让她不要说话,怎就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