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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黄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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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舒了口气,饥饿寒凉使他们之间温暖充实,他百感交集。这暖融之意只存在于他们二人之间,外界均是清冷色调的,风徐徐吹来,两人不由自主地依偎近了。
他觉得他们之间现在是时近时远,若即若离,全赖他是否自觉与她靠近些,赖这外面的人事是否能推挪着他二人,赖这赖那,唯独不可赖卫婵自己了。
于是他说,“好,朕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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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又给曹寅留了记号,附近是街市,已经陆续在收摊,他们身上无盘缠可投店,贵胄府邸人员复杂,不敢深入,于是便跟着那缕山芋香味一路走,到了村子里,期望能有地方让他们叨扰一宿。
一路跟随,远处青暗的天际下,一排排低矮的茅草棚子挤挨着一起,零零落落,歪歪斜斜,像几个衰朽的老人蜷缩在风里瑟瑟发抖。
两人夜叩小屋,遭了不少白眼。最终有个妇人多看了他们一眼,让他们进去了。里头婴儿在哇哇地喊闹,肥胖的小手小脚晃来晃去,向空中抓着什么,妇人立即将她抱在怀里哄逗,一摇一抖的,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没方才激烈了。
妇人说,“相公和娘子用了饭没有?锅里还有些冷饭。”
玄烨是第一次吃这粗糙的米饭,配萝卜干,冷而硬,一口太淡,一口又太咸,难以下咽,也只能下咽。
妇人抱着孩子坐在他俩面前,上身往前凑了凑说,“最近这外面不太平,俺男人前阵子出了门就没回来过,多半是死了。”
玄烨见其一副泰然无所谓的神情,心下大异。
妇人见之,不以为意地笑笑,“怎么啦?相公是觉得俺这般说自己男人,听起来冷血极了罢?”她收了笑,额头飞了几道淡纹出来,凄惨地瞅着他们,“不瞒二位,这是俺第四个男人了,这怀里的娃娃不是他的,是上一个那苦命的留下的。”
妇人难得碰见了倾诉的对象,将嗓门提了些,“俺觉着自己也真是克夫命,第一任那短命鬼在鳌拜派人来圈地的时候争了几句,被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死了,后来俺便随了他的弟兄,流离失所半年,他为了给俺挣几个钱花,发着烧,额头烫得和火烧似的,没日没夜地干活,竟就活活累死了!这个是待俺最好的,俺最心痛!”她捂着心口揉了几下,细眉拧成了结,“紧接着,俺就遇到了娃他爹,前不久去公主府上送菜,回来的时候是一盆骨灰,不知怎么就烧死了…”
玄烨心一凛,与卫婵对视了一眼,见她眸中莹莹的像是有泪光。
妇人含笑,“俺现在又是孤身一人,也习惯了,就是一个人带着娃,应付不太来,走不开,没人可说话的,憋闷得紧,你们来,真是太好了!”她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脸现喜色,大约悲伤是家常便饭的。
她给他们在炕上铺了床,“这原先是俺那短命鬼男人睡的,后来他死了,我就跟着他兄弟睡另一边,这里总是空着,今晚终于是有人睡了。”
妇人顿了顿,朝玄烨与卫婵质朴灿烂一笑,额头又微微起了纹来,支吾说,“小相公面相贵气,小娘子生得粉嫩,定是富贵人家的罢?怎流落到俺村子里?”
玄烨说,“我与娘子要去投靠亲戚,路上遭了贼,一贫如洗,住不起店,又只得往乡下来觅住处,幸而遇到了大姐,大姐心肠真是好得很,我与娘子心里十分感激。”
“什么大姐大姐,”妇人笑摆手,“俺叫殷采青,小相公和娘子怎么称呼?”
玄烨微一沉吟,正思忖间,那厢卫婵却是替他热情回答了,“他叫黄阿三。”
甜甜的笑,眼睛弯弯瞧着殷采青。
玄烨搭在卫婵肩头的手臂僵了僵。
殷采青点点头,连说几声“诶”,朝玄烨不住打量,脸上是农家女子固有的淳朴爽朗的笑。
玄烨不由地扭过头瞪了眼卫婵,可卫婵只顾和殷采青寒暄唠嗑,完全没注意到他,玄烨无奈,在殷采青低头给婴儿擦唇边唾液的当口,轻轻捏了捏卫婵的肩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如何给朕取的这破烂名字?”
卫婵惶惑回头,认真解释道,“你可不能再称黄三公子了呀,总得有个名字,你不是排行老三么?阿大阿二阿三,叫阿三不是很完美吗?”她无辜地眨了眨眼,道理很足,自己也觉得很满意。
玄烨闭嘴不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殷采青擦完婴儿流出的唾液,手指头在婴儿下巴一抚一抚,一副母性的光辉,她抬头又问,“那妹子你叫啥?”
“我叫…”
“她叫牛阿婵。”
卫婵猛扭了头,气呼呼看着玄烨,玄烨赔笑着,悄悄附到她耳边,“这下咱俩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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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住一屋还是多有不便,殷采青翻出几件洗得发白的男人的青色长衫,在两个床之间挂了根绳子,长衫铺开挂在绳上,勉强算是帘子。
玄烨想到宫里的丝绸帐子、水晶珠帘,再注视床前这布满布丁破洞的临时帘子,心里不是滋味。
他还有太多要做的。
一年前他曾在乾清宫的大圆柱子上手题“三藩”、“河务”、“漕运”六个大字,如今三藩才行了个头,他任重道远。
“在发什么呆?”卫婵趴在床上,支着手肘瞧着玄烨,看起来心情不错。
“朕…我在想,像殷大姐这样苦的人,这个村子里遍地都是,京郊一定还有其他这样的村子,而更多地方远不如京城,想想真是寝食难安。”
玄烨直勾勾望着乌漆漆的天花,衰朽深暗的木梁在风中发出吱嘎声,中间是茅草捆扎成的顶面。
卫婵盯着他,眼神一点一点柔和。
玄烨回了神,“你含情脉脉瞧着我作甚?”
卫婵说,“你忧国忧民的样子有点迷人,不似先前那般讨厌了。”
玄烨听了惊喜,愣愣地笑,有时候要哄她真难,有时候又好像没那么难。
他将卫婵拉进怀里,轻声说,“朕会好好疼你这个小老百姓,牛阿婵。”
卫婵往后一躲,鼓着腮帮翻了个身,背对玄烨,望着窗外的寒天眨眼,“什么屁名字?难听死了。”
玄烨凑上前不服道,“你给我取的又好到哪里去了?”
卫婵耐心解释说,“我不是说了吗?你排行老三,阿大,阿二,阿三,多么合情合理的名字啊,不然你还想叫什么?我真是想不到比黄阿三还贴切的了。”她顿了顿,气鼓鼓,“反观你,怎么心肠歹毒地叫我牛阿婵?我哪里和牛扯上关系了?”
她猛地转过身,伏在玄烨身上,在清辉中注视他,很诚挚地,“我处处替你着想,你怎么就想着戏弄我呢?”她越过玄烨,跨到床的靠外一边,“你睡里头,面壁思过吧。”
单人大小的床,睡外边手脚可以往外的空档伸展伸展,睡靠墙边就只能束手束脚,一边是墙的坚实固守,一边是另一人的得寸进尺,越睡越挤是必然的。
卫婵到了外边,觉得浑身舒爽,伸了个懒腰,“真困啊。”打了个哈欠,闭眼就睡。
玄烨觉得更挤了,动弹不得,他想往外边开疆扩土,然而卫婵死死睡着,他又不忍吵醒她,只得小心翼翼,至少得坚守阵地,不让卫婵蚕食了去。
卫婵伸胳膊蹬腿受了阻,便在梦里喃喃,“好挤,让让,让让啊。”
玄烨听了心一动,不知她在做什么样的梦?
索性就转了身,抱了她睡,轻声说,“这样不就不挤了么?”
卫婵轻挣了几下说,“哎呀,有只熊挂我身上了,真热。”她向后朝他踹了几下,然而软绵绵的。
玄烨嘴角一弯,不禁自顾自对着黑暗笑,她做的都是些什么梦?稀奇古怪的。
他小心翼翼撑起胳膊,身体架在卫婵上头,小窗的白光照着她,她的睫毛一颤一颤,嘴角忽然扯了一下。
什么梦叫她那么开心?
他盯着她的脸看,紧闭的眼因为梦里的情节而一皱一皱,光滑而有白色小绒毛的脸颊,娟秀的鼻,耸起一方阴影,殷红稚嫩的唇像一颗新鲜的樱桃。
玄烨低了脸,缓缓凑上前,一寸一寸地接近,先是触到了她的鼻息,他自己却先屏了息,再是碰到一方的软,再压下去,是绵。他又轻轻舔了她一下,心旌摇荡,意乱情迷。
欲望如潮水袭来,他的气息粗了起来,胸口起伏得厉害。可见她睡得那样沉,定是近日太累所致,白天也是走了不少路。怎么忍心吵醒她?
于是他深吸了口气,鬼鬼祟祟回到原位,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睡。
听她的,面壁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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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大清早哭得厉害,哇哇的一声声委屈而凄惨,哭得撕心裂肺。
玄烨与卫婵再也睡不着了,起床去瞧,却见那婴儿兀自躺在襁褓里,被端放在小床上,他从襁褓里挣了一只小胖手出来,往空中乱抓着,小脸哭得通红,五官挤作一堆。
“采青姐!”卫婵往门外高喊着,“采青姐!采青姐!你的宝宝哭了!”她又出门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喊,“采青姐!你的宝宝哭得厉害呢?他是不是饿了呀?采青姐!”
她跨进门,对玄烨说,“她好像出门了,可能不方便带宝宝一起吧。”
玄烨将婴儿从床上抱起,左右上下的轻摇,婴儿由嘶鸣转为一抽一抽地哭,小嗓子已然哑了,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有许多委屈似的。
玄烨抬头,脸上闪过一丝悲戚,“卫婵,他是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