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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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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定十年,云邕关险些陷落。
天下皆念抚北大将军之恸,哀声遍野间,亦叹天妒穆朽少年之英才。
重睦喜欢上元节,是因为小时候每逢上元,舅舅会带她出宫,与知桓知榆兄妹还有穆朽一道,走遍燕都大街小巷。
知桓牵着知榆,她跟在穆朽身后,永远死死拽着他的衣袖。
穆朽是舅舅从边境小镇捡回封府的弃婴,自幼长在军营,十六岁便深入草原与渊梯兵对阵获胜,封“风遁将军”,名震天下。
接风宴上镇元帝笑言穆朽堪配长公主,重晴羞赧不语,宴后二人定下婚期,好事将近。
不久云邕关又起战乱,舅舅劝他留在燕都安心筹备婚礼,可他依旧决意随军出征。
从此一去千里,再未归朝。
重晴在灵前痛哭三日后便央求镇元帝取消了婚约,不出半年照旧风光大嫁,与护国公世子柔情蜜意,早不记得穆朽模样为何。
有时候重睦很羡慕长姐,明明她才是那个与穆朽缘分颇深之人,怎能抽身而出得那般决绝。
而她活了前后两辈子,思及穆朽时总难掩心中憋闷,久久不愈。
从过往思绪中拉扯离开,重睦自又与顾衍闲话了几句沙盘配置,眼见天色不早,方才想起答应了慈衿给她们带羊肉饼:“本宫得从久德门回,不与顾卿同路。”
顾衍并未立刻答复,只与她将沙盘一道复原后,缓声应道:“晚间无事,公主若不介意,下官可随同前往。”
“也好,路上本宫再给顾卿说些注意事项,未免到时不知如何行止。”
她大抵是不曾注意自己情绪变化,行至肉饼铺子前依旧顶着张要死不活的脸,吓得吴叔愣住半刻方道:“哪个不长眼的今日惹了风姑娘,快喝碗热汤解气。”
重睦闻言愣住,侧首与顾衍询问:“本宫脸色不好?”
顾衍颔首,并不瞒她:“极差。”
吴叔已然舀了一碗羊杂汤递过来,注意到她身边挺拔男子不由怔住:“这位小哥瞧着面生。”
“我朋友,前些日子才从余杭过来燕都。”重睦在来路上便已想好说辞,因此对答如流:“吴叔我要老三样,再煎三个饼,打包带走。”
她看向顾衍恢复平素笑意:“顾卿需要什么,便在此处用过晚膳罢。”
顾衍来自江南,即使已在京中为官两年,依旧不习惯北方吃食。
不过瞧着重睦眼底期待神色,拒绝之语终究转了个弯变作应和:“羊汤即可。”
“好嘞,吴叔,加份羊杂汤。”
两人于铺边小桌坐下,不多时吴叔便端来了烤羊蹄与羊肉饼,与羊杂汤并称为重睦口中的“老三样”。
正想替她将那羊蹄切割分食,却见重睦抬手抓起递到唇边,撕裂一块咽入口中:“吴叔是平城人,出了平城就是云邕关。本宫习惯他家口味,所以常来。”
说来也怪,行军时常道回了京要好好享受难得闲暇,吃遍燕都名菜,还有沿着运河而来的江淮吃食,可真到了回京时,又总避不开吴叔家再熟悉不过的平城风味。
“吴叔不知本宫真实身份,总惊叹本宫不似南方人。”
重睦化名“风睦”,取得是封贵妃姓不同音,被人问及也总拿封家老宅所在之地安陆作为家乡。
她三下五除二将羊蹄剥干殆尽,接着又抓起手边肉饼,正欲下口,却见顾衍正就着汤匙缓慢饮汤,登时只觉野蛮之气环绕己身,根本不配与对面谦谦君子同桌而席。
有意收敛了口型,重睦轻咬下半口肉饼仔细咀嚼,时不时偷瞄两眼顾衍。唯见昏暗灯火下,他眉间阴影更重,眸间墨色沉寂,全然看不清神态。
察觉她动作变化,顾衍抬眼,以为她还在为营中之事烦忧:“若下官真实身份令公主不悦,公主大可直言,下官不会介意。”
与逃兵之子相交,确实令人不齿。
顾衍在坦白前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对她之后态度并不意外。
却不料重睦怔忪半秒,恍然大悟般笑道:“顾卿误会了,你愿坦诚相告,本宫甚感荣幸。”
她将最后几口羊肉饼塞入口中,也不再顾及形象急忙解释:“方才营中顾卿曾言横扫渊梯乃吾辈之责,让本宫想起一位故交。”
眼见顾衍抢先唤来吴叔结账,重睦倒也不与他争,只继续道:“他是本宫舅舅养子,那年同样随军出征,命丧草原。”
两人离开肉饼铺子,各自牵马并肩而行,热气腾腾的叫卖声于身边四起,硬生生将严冬寒意吹散不少。
早在顾衍与重睦订婚第二日,他便听封知榆提起过穆朽此人。
“广益为了与我赌气,竟连将来夫妻感情都不在意吗?”
她在他下朝前已等在府内,两只眼肿得像核桃,半咬嘴唇忍着哭腔,泫然欲泣:“姐姐及笄五年一直未嫁,总,总不会仅被战事所误。”
穆朽遗体回到燕都时,肢体都已残缺,重睦依旧忍着恶臭走近棺柩,取下了他挂在腰间的那枚香囊。
囊中梅花早已干枯粉碎,渗血绣工亦洗不出原色,但她还是将它留在身边整整十二年。
而那时穆朽即将迎娶之人,是长公主重晴。
“想来比起穆大哥与长公主成婚,他的死更让姐姐心死罢。没有人能取代穆大哥在姐姐心中地位,广益你又何必去做姐姐退而求其次之人。”
封知榆眼底泛起晶莹,顾衍却只道:“下官与公主是彼此选择。不必劳烦夫人费心。”
他确实好奇穆朽其人,但若重睦不提,他自不会始终放在心上。
“那时他本已快要成婚,父皇喜欢他,让他迎娶长姐。婚礼还正在筹备,渊梯忽然进犯,舅舅本欲独自出战,他却还是跟了去。”
重睦的声音渐渐变得与平素截然不同,看得出即便数年已过,提起穆朽依旧令她不知如何面对。
只状似不在意般轻弯唇角:“他年岁比之顾卿还要长些,活到现在儿女双全,说不定铠甲都扣不上,还谈什么戎马一生。倒不如荣华之时归于征途,反成不朽。”
生于战火,死于征途。
求仁得仁,本就是无数大将心之所向。
哪怕换做重睦自己,如上一世那般为守家园战死沙场,亦无怨无悔。
但她是被穆朽留在身后之人,他甚至连告别都没有,便将她独自撇下,兀自而行。
后来很多年,她总会梦见上元节时人群涌来,然她拼尽全力,他的衣袖依旧会从紧握指间滑落,再寻不见。
她如今已习惯了独自一人过节,买盏花灯行走坊间,还常会遇着不明所以的小公子送她吃食讨些彩头。
“下官斗胆。”
顾衍侧首,正巧与重睦目光相撞。
他从前在朝中听闻,彼时封贵妃并不受宠,诞下重睦后受宫人苛待,都是靠兄长抚北大将军暗中接济方才渡过艰难时期。
抚北大将军亦极为宠爱重睦,因此重睦方才在舅舅离世后决意从军。
到今日方知还有他人之故:“敢问公主所求,亦如穆将军般‘不朽’?”
重睦顿住脚步,确有迟疑,而后坚定:“若渊梯已平,本宫愿与战马烽火同生共死。若渊梯尚未俯首称臣,自是不愿。”
未等她回神,原本一直立于她右侧半臂距离的顾衍不知何时已然整个人挡在她身前。
跟随重睦多年的棕毛儿从未见有男子靠她如此近,嘶鸣两声扬起前蹄,却被顾衍抬手死死拽住缰绳,力度之大,直叫它连微微张口都觉勒得生疼。
“若两年之内,下官助公主征服渊梯。”
顾衍垂首,巷间灯火于他眼底明灭闪烁,掩住不平心绪:“公主是否想过,如何回报。”
重睦直到这时才发现顾衍比起舅舅都还要再高一些,而在她印象中能与天比肩的舅舅,到今日也该与吴叔一般年岁了。
再高大威猛,也终有解甲归田逐渐苍老佝偻之日。
她晃了晃脑袋,回应顾衍道:“本宫想过啊。昨夜便说了,顾卿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若有姐妹合适,必定成全。”
尚主荣华无限,到时她再亲自去解释一番顾衍与她不过合作战友之谊,简直再好不过。
谁知顾衍想也不想断然拒绝:“公主只需答应一事,下官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何事。”
“渊梯若平,解甲而归。”
重睦下意识蹙起眉心,她的眉眼如画生动,哪怕做出这般表情亦是极好看。
“解甲之后本宫做什么,入兵部负责指挥吗?”
周朝女子亦可在朝为官,此选于她而言,也算良策。
但重睦压根难以想象,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本宫还是适合实战,真刀真枪砍出脑浆那种。”
不等顾衍回应,她已然又叹道:“顾卿你换个条件,不能为官,嫁人本宫更不擅长了。整个府苑后宅均交由本宫,怕不是半年便被败光罢。”
顾衍不为所动,只静默道:“公主如今已经成婚,不必再嫁。”
“你我都心知成婚是幌子,哪能作数。”
“下官,”顾衍无奈至极反而失笑:“似乎不曾答应过公主,不作数。”
重睦讶然:“那时分明——”
“是公主言说,与下官成婚是为征战渊梯,并无他意。”
也不知究竟到底哪里好笑,人前向来无甚表情的顾衍此刻竟再次失笑,混杂着沉声低语:“但下官并未应过,与公主成婚,仅为征战渊梯。”
直到此刻重睦总算隐约察觉不对,退后数步连棕毛儿都放开道:“咬文嚼字,无甚趣味。解甲而已,本宫答应你便是。”
反正他也不一定就能在两年之内达成目标,先答应着再伺机而动,不妨事。
重睦长舒一口气,却见顾衍原本凝重的身形此刻竟也放松不少,方才捏住缰绳的手上甚至磨破几层划痕,溢出血印。
她怔忪半刻,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在意。
只踱步递出棕毛儿身侧行军袋中随时装配的鱼脂霜递给他,叹气道:“顾卿这手,本宫看是别想好了。”
顾衍接过只剩半盒的鱼脂霜,目之所及,恰巧看见一枚染血香囊从行军袋中跌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