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风流》肉与酒

93、第 93 章

　　看着眼前铁塔似的汉子，杨振辑心中不免纳罕，这哪里像是个商人？就说是个兵役，是个武行他也信了。这幅尊容，也有人敢偷他的钱袋？

　　李四作为中间人，笑着起身去拉他入座。杨振辑自然也是给李四面子的，既然是他请来的人，那就是朋友。

　　桌上的酒菜虽然没动，到底放凉了。于是杨振辑又唤来鸨娘，重置酒宴。

　　“原来是金兄，你放心，那黄猫黑肠的贼既然已经拿住，等下叫人拿了我的帖子送去县衙，定要好好整治他一番。”杨振辑与他碰了一杯，见他知情知趣的将杯口落地，这才笑了起来。

　　“欸，你还不知道。他看着一个铁汉，心软的豆腐一样。”李四就着侍儿的手吃了粒葡萄，“见那偷钱的乞丐可怜，他不但未捉那厮，连钱都没要回来。”

　　“多谢三爷美意，”金满仓蒲扇似的大手捏着那玲珑的玉杯，衬得那杯子跟个孩童玩物一般，他仰头一饮而尽，对上杨振辑的惊诧憨厚一笑：“听那乞丐自言原先也是体面人，打北边逃过来的。我见他都这个地步了也不曾撇下妻儿老小，还算是个人。我一点散碎银钱能活他一家五口的命，就不和他计较了。”

　　一番话下来听得杨振辑肃然起敬，亲自拿起壶来替他斟上：“金兄高义，还不知金兄是哪里人士啊？”

　　“欸，不敢。”金满仓笑着敬回去，还不忘带上了李四。“我是从咸州来的。”

　　酒过三巡，这金满仓的来历就交代的差不多了，只是这来头就连杨振辑听了也不由咂舌，好一个金满仓，果然是人如其名。

　　要知道咸州如何叫咸州？它正名实是显州，只因地势临海，有大大小小数十个盐窝，是产盐的重地，后来叫着叫着就成了咸州了。

　　盐之一道，盈利甚巨。为什么杨家和其余几家钱庄打算结商会的时候不往别处去，冒着北方战事的风险也要去咸州？正因为盐商往来，款额少说也数以万两白银计，正是钱庄最心心念念的大户。要是能在咸州落稳脚，结识上那么几个大盐商，那才真叫个美。

　　听他竟是盐商，杨振辑不由正了正身子，这盐商也有私盐官盐之分，不知他是哪一路的英雄？

　　还不等他打探，李四就递了眼色过来，笑着说：“昨日还巴巴的让人来找我引荐。我去了才知道，哪里用的上我？金兄与咱们知州老爷的同年，那咸州的都转盐运使司的副使大人交情匪浅。我不过是引他见了咱冯知州的面，金兄却从袖中拿出副使大人的帖子。那冯大人登时就笑了，你说，这不是比我李四的面子有用得多的多。”

　　他这样一讲杨振辑心中就有了数，副使，那怎么说也是个从五品了。看来这金满仓非但是个官盐商人，还是个巨商啊。你看杨振辑他处处打着读书的旗号，可半点读书人的迂腐也没有，知道了这金满仓的来历，眼里的轻浮就去了八分。

　　外地来的土老财和同官府好交情的巨贾岂能同日而语？

　　“唉，话不能这样说。”金满仓连连摆手，“帖子到底是死物，我这人啊有一桩，生的是个莽汉模样。若不是李兄引荐，我怕是走到那门口就有卫兵拔刀横枪了。”

　　这金满仓人粗心可不粗，说话十足十的知情知趣，杨三又存了心去结识他这样一位大盐商，两下相谈甚欢，连连举杯。

　　又说这边婉贞架不住桃仙央求，到底叫人备着外出。雪青、宋嬷嬷并艾绿、豆青、月白等一并丫头也跟着捡了乐子，收整一应行装，虽只是到城郊去放个风筝，可衣食住行刮风下雨全都得预备着，加上随侍的护卫，出得门就是浩浩荡荡的一队车马。

　　自打上次在松鹤堂受了吓，可是好长时间不出门了。桃仙想着能放风筝就兴奋地坐不住，要知道，这放风筝她在曲儿里听过，画上看过，说书的讲过。可她自家放是一次也没有的，从赏花宴就开始惦记着想玩上一玩，却总是忘了。今日终于能亲自放上一回，这说不上沉甸甸却也不轻巧的一个玩意儿，怎么就能上了天呢？

　　“瞧你，”只见太太听她问，便轻轻笑了起来。“自然是风送它上去的。”

　　“风既送它，怎么不送送我？”桃仙嗤嗤一笑，把自己腰间的丝绦递在太太手里，“要是奴儿也能上天去，哪里有比我好看的美人风筝。”

　　“又胡说了。”婉贞也不知她脑子里哪儿来的这些奇思妙想，抿唇把丝绦捏紧。“你要是飞到天上去，那准是和嫦娥一般偷吃了灵药。怕是不飞到月亮上不肯罢休。”

　　“那奴可不去，”桃仙借着车的摇晃劲儿直扑倒在太太怀里，“前儿个您刚教了‘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抱住娇软腰肢，桃仙扬起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蛋儿来，水灵灵的眼睛拘着盈盈秋水：“放着王母娘娘把我如珠似宝当心肝儿一样的疼，谁去那苦寒的月亮上看嫦娥呀。”

　　婉贞叫她说得面上飞起两道红霞，心里甜地如同吃了蜜，嘴上也不肯认：“一出来就没了章程……”

　　刚要伸手去推她坐起来，就听外面车夫叫了声不好。说时迟那时快，拉车的两匹马儿被死死勒住缰绳，前半个身都扬起，带着整个儿车一阵猛晃。吓得婉贞边是惊叫边紧紧搂住了膝上卧着的人护在怀中。

　　杨家的车把式个个都是老道的，只几息就控住了马。听见前头叫不好，后面就分分按住了马头。加之大太太严禁他们在街市上纵马，这才不至于出祸。可饶是如此，婉贞和桃仙那架车中的小几上，茶水泼洒不算，桃仙心爱的小核桃也滚了满地。

　　“没事儿吧？”车内两个同时开了口，互相看了看，这才放下心。

　　桃仙见太太好容易见了笑脸，这一下又皱起眉来，心火一下就窜了起来，到那帘子边上咤问：“怎么回事？”

　　“前头像是乞丐闹事，堵了不知是哪家的车马？”车把式也吓了一身冷汗，这一转过弯来就是一群人闹哄哄，得亏是他，换二一个非惊了马踩踏了人不可。

　　护卫骑在马上看得分明，忙来在窗边回道：“太太，前头似是知州大人府上的车，叫一群乞丐给围住了。”

　　说是乞丐，实际是流民。近日城中的流民越来越多，如今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劫起车马来了。

　　“什么？”婉贞听得肃起脸来，问清乞丐不过二十余人，忙叫他到后面的车上取来她们备下的几大包点心。

　　那乞丐们原本也看见了后面的一队富贵人家的车马，只是见有十余个高头大马的护卫随行，便也不敢去惹，只往前挤着向那孤零零的红顶马车里伸手。

　　“欸——！”杨家的护卫得了太太的指示，十几个人齐声喊起，引得所有人都看过来。那护卫把拆开油纸的点心一晃，那头的乞丐眼睛就绿的狼一样了。他扬手向一头的空巷子里一扔，身后的其余侍卫也纷纷把手中的点心投了出去。

　　乞丐本就是饿的迷了心，才冲上去拦车马。如今见地上有吃的，纷纷恶犬扑食一般奔了过去，捡起东西就往嘴里塞。

　　婉贞立时叫护卫：“前面的车夫要是没出事，叫他快往前走。他若不能动，你就替他驾车。那点心也不算多，先离开这儿再说。”

　　那护卫首领得了指示，上前把滚在地上的知州府上的车夫拉了起来，见他折了手臂，就和车里的贵人道清家门，把太太的话说了一遍。那车里坐的也不是别人，正是知州夫人，此时吓哭的泪人一般六神无主，忙声说好，恨不得这车插上翅膀飞走才行。

　　只是这边车刚动起来，前头就来了一队兵马，县衙得了消息说有乞丐闹事便派了人来，此时才到。他们见巷子里抢食的乞丐，立刻冲过去抓捕。那腿脚灵活的立刻跑了起来，可大多都是饿的两眼昏昏的，只被官兵擒住戴上镣铐，一时哀声哭嚎不绝于耳。

　　见官兵来了稳住局面，婉贞这才叫桃仙扶着下了车，亲自到前面去探那知州夫人。

　　走到车边就听见里头女子的抽泣，婉贞在车窗边停下脚步，恭敬地行礼，朗声道：“民妇杨氏见过知州夫人。”

　　要说这知州夫人也是倒霉，她今日心血来潮到街上走走，却是相中了一架八扇一套的围屏，她怕货行的伙计毛手毛脚打碎这好宝贝，便打发自家护卫的兵役先把那水晶围屏送回府上去。

　　想她堂堂知州夫人，谅也没有不开眼的敢来招惹她，偏生吃见了一个不甜的果子，顺手抛出了窗外，引得一伙饿红了眼不要命的流民，拦下她的车。

　　杨家作为一方富户，年年税捐是少不了的。因此婉贞也曾与这位知州夫人有过几面之缘。只是杨家不比李家，到底家里没个官身在，所以也称不上熟识，今日正是结交的好机缘。

　　“多谢杨太太出手相助，我们夫人改日定有重谢。”里头的人似是惊魂未定，传话的丫头也吓得声颤颤的。

　　婉贞叫雪青把带的随行梳洗用具双手送上：“路见不平，这本就是民妇应该做的，哪里值得您言谢。”

　　那知州夫人受了惊吓，形容定是狼狈，此时相见自然不美。若是碰上小心眼的说不定反倒怀恨在心。因此婉贞也不多言，躬身目送那红顶马车离去，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车上。

　　听见哭声，婉贞掀起帘子来看，那衣衫褴褛的流民叫兵卒押解着蹒跚向前。细细看过去，全是些可怜人。只听说城内的乞丐多了，不想竟到了这般地步。

　　“桃仙，”她有几分犹疑的叫过桃仙来，心知她盼着去城郊放风筝已是有小半年了，怎么也不忍心扫她的兴。“这城中都是这般情形，我只怕城外更甚……”

　　桃仙是爱玩，却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她方才也被吓了一跳，听太太话音，虽然不舍也乖觉道：“儿不是那不懂事的，咱不去放风筝了。”

　　看她面上委屈，婉贞想了想说：“城南有处湖，往日踏青也去过那里，不然咱们就去那儿吧。”

　　本以为遇见这样的乱子定是要打道回府了，谁知太太竟说还能去放风筝，不过换了地方罢。桃仙听了哪有不应的道理，登时喜出望外的抱住太太，好一通夸得天花乱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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