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风流》肉与酒

4、第四章

　　静安堂的几个大丫鬟都发现了，太太最近总是出神，睡得也比平日里晚些。今日就连木鱼声也有些不整齐了。

　　空荡荡的房里只有小佛堂点着

　　苏婉贞回过神来，将手上的木鱼槌搁在一旁，起身坐在贵妃榻上。伸手锤了锤膝盖，扬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她的贴身丫鬟雪青在门外轻声回道：“回太太的话，已是亥初了。”

　　苏婉贞紧了紧披在肩上的暖袄，叫人进来侍候，披上了大毛披风抱着手炉，到院子口的垂花门站了站。

　　那一弯月亮低低的在天上，看似触手可及，可你就是够不着它。苏婉贞抬手伸在空中，虚虚的描着月的形。

　　月亮缺了还能圆回来，家没了，就真没了。

　　苏婉贞抬头望向了南边，站在这儿就隐隐绰绰的能看见暖春阁的影子了。她就是瞧不上那桃仙的做派，看不起她的出身，她也不能脏了自己的手去害人。她巴不得杨振轼一辈子都住在那几个姨娘那儿，永远不来折腾她的好。

　　可不能是现在，现在她得想个法儿，让杨振轼疼她爱她。

　　“爷疼爱的就只有你。”杨家二老爷杨振辅把二太太搂在怀里。就算已经是十几年的老夫老妻了，二太太仍然觉得脸上臊得慌，把头扎在他怀里不肯抬起来。

　　二老爷头正过来看着床顶子，家里的一应布料下至棉麻上至绫罗绸缎，都是苏家供应的，也包括这顶帐子。

　　“你不要给自己添不自在，十几年了你还不明白吗？”二老爷的手轻轻拍着妻子的背，“我这辈子是不会纳妾的。”

　　二太太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的丈夫，她自知长相说不上秀丽，只能算清秀罢了。家里妯娌三个在一起，她既没有大嫂那样的端庄典雅，又不比三弟妹的神采飞扬。虽说她不该拿自己和那种下流种子比，前几日席间远远看见大房新纳的三姨太太，她真是自惭形秽。

　　既没有出众的外貌，出身也只不过是李家的庶女，能嫁给二爷这样的好人，她真的日日都在感谢上苍。

　　“爷，”二太太紧了紧搭在他腰上的手“您想什么呢？”

　　“我想的和你想的是一样的。”二爷叹了口气，“真是难为大嫂了。”他身为庶子，原本不得插手家中产业，可三弟心在仕途，老太太无可奈何只得默许大老爷将部分庶务交由他打理。

　　苏家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心下觉得做姻亲的理应出手相助，谁料大哥回来已经这些日子了，竟没有提起此事，想必是要弃了苏家了。

　　“大嫂虽看着冷心冷性的，可她是真个好人。”三太太靠着引枕半坐着，冷笑道，“哪个小浪蹄子敢缠着你一连睡她六七晚，我提溜着脚就把她卖回来处去。”

　　“亲人诶，”三老爷年纪将将三十，正是男人的好时候。他一把捏过三太太的脸来香了一下“我这刚提上裤子，你又说这酸话干什么。”闹得三太太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我老三就是再爱玩，可我心里头明镜儿似的，”他拿过床头的烟杆子，三太太熟练地帮他把烟装上点好了。“那些个姬妾不过是个玩意儿，是取乐、逗闷子的。只有我这正房太太才是我的心头肉。”

　　三太太就着他的手也吸了一口烟，趴在他胸口把烟吐了出去。“你就会哄人，在这儿说老大家，你怎么不瞧瞧人老二？”

　　“杨振辅？他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和爷们儿比。”三老爷来了精神，“他一个妾生的，谁跟他呀。闷罐子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要我说，”他冷笑一声，“装个痴情样，说不定是不行呢？”

　　两人嗤嗤的笑了半晌，三太太嗔笑着轻轻锤了他一把。“就会胡扯。说正经的，你说大嫂家真的不行了？”

　　三老爷把烟吐了出来，“昨儿老大跟娘说话我听了一耳朵，老大的意思就是，帮了咱家就危险了。”

　　“啧，真是个丧良心的。”三太太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人家逢年过节送的礼，咱家的绫罗绸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连丫头老妈子穿的都比平常人家的主子穿的强了。人家大难临头他就能这么看着？”

　　“他这几年越来越糊涂了。”三老爷叹道。“我同他说，五十万两咱们不能拿，十万两总能借给人家吧？甭管够不够用多少意思意思呢。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三太太偏过头来看他。

　　“他说，‘十万两借了又不够用，解不了苏家的难。那钱不就是往水坑里扔吗？’”

　　三太太狠狠的呸了一声，“对他自个儿的岳家都这样，谁还敢指着他了。”

　　“你呀，”三老爷把烟袋撂在床头的架子上，“就等爷考出个名堂来，给你个诰命当当吧！”

　　两人又嬉笑着滚成一团。

　　往日里，大老爷走了桃仙总是能再睡上半个时辰的，可这日是十五，桃仙一早儿就被宋嬷嬷叫了起来。

　　起先她还怕这个宋嬷嬷是太太派来折磨她的，不曾想这宋嬷嬷很是宽松，说是太太体量她，只求个大面儿上过得去，人前不要出丑就是了，倒叫桃仙心底生出来几分感激。

　　匆匆梳妆打扮，虽然那宋嬷嬷眼里是掩不住的厌弃，可却从来也没拦她穿这些个艳色的衣服，只说大红色是不能再有了，将她大红色一应衣服首饰都着人收了起来。

　　即便这样，到了静安阁的时候，另两个姨太太也早就侯着了，见桃仙进来，四只眼睛像小刀子似的在她身上划。这眼神桃仙再熟悉不过了，熟视无睹的走过去候在一旁。

　　她前脚刚站住，就听见木鱼声停了下来，做完早课的大太太派人出来传膳了。丫头鱼贯而入，提着饭盒子站住。桃仙也跟着似模似样的请安，见另两个人，一人去摆碗筷，一人去给太太递茶，桃仙就将十几样见也没见过的精致早点并各式粥品摆在桌上。

　　大老爷虽一直在她那儿用早膳，可惜她是个赖床鬼，不到宋嬷嬷叫起是不肯起的，如今见了这一桌珍馐，心下难免有几分后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桃仙心底下一直防着有人搞鬼，碰了她绊了她之类的，但大约是太太制家着实厉害，无人敢在她面前捣鬼。桃仙心下对这位大太太愈发的敬畏了几分。

　　只见大太太的眼神时不时的落在那新来的三姨太太身上，却不说话，这边大姨太太和二姨太太对了个眼神，都道是有好戏看了。

　　“太太，”大姨太太总是沉不住气的那个，堆了一脸的笑，给太太夹了一块银芽鸡丝春卷，“我厚脸皮的同您求着，若是您不喜欢，就将那岭南鸡蛋挞赏了我吧。”

　　苏婉贞撂下了手中的粥碗，接过茶来漱口，又接过一旁雪青递上来的帕子，略微沾沾嘴角，放回托盘中去，这才将眼神放到大姨娘身上去。

　　“太太。”大姨太太只觉得脸皮都要笑僵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往日里隔三差五总能吃上一口，可如今老爷先是出了趟远门，回来都快小半个月了也没在我屋中歇过，别的都好说，就是吃不到这鸡蛋塔子，有些嘴馋。”

　　不知道是上下哪张嘴馋，桃仙在肚子里偷笑道。

　　苏婉贞好久没断过这等官司了，先是有些厌烦，转念一想这也是个机会。她这些日子始终没找到同大老爷说句软话的契机，不如借了这大姨娘的由头开这个口。

　　“我知道了。”桃仙只听得大太太答道。随即指了那道动也没动的岭南鸡蛋挞给大姨太太，又问了二姨太太，将红豆奶冻糕给了她。

　　见大太太望了过来，桃仙忙照宋嬷嬷教的样子福了福身，大着胆子道：“回太太的话，奴家出身低贱，这些好东西竟是一样也没见过，也叫不上名儿来。”

　　苏婉贞脸上不动，心下却想：不过是一福身罢了，偏生她做来就要比旁人多了几分狐媚样子。不知那床笫之间...想倒这儿连忙掐断了念头，道了声罪过。

　　手中转了两圈佛珠，她问道：“既不知名，你便指给我看罢。”

　　桃仙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蹲伏在太太的脚边，抬起头道：“回太太的话，奴家既不知它的名儿，也不知它的味儿。桃仙斗胆，能不能求太太，一样儿赐一口叫奴家开开眼。”说罢，忍不住拉着太太的衣角晃了晃。

　　二姨太太心下啐了一口，真是个狐狸精，在太太面前也敢使这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只盼太太也能拈酸吃醋一把，给两个耳光叫她醒醒神。

　　苏婉贞自然不是那样的人，只将袖子扯了出来。一时分不清她是在打机锋还是真的在求点心，于是道：“你要一样尝一口，便是给你装一份也不打紧。可我既然给了她俩一人一道，你自然也只有一道，总数是不变的。”

　　“这是自然。”桃仙欢喜的点了点头。她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可她又何尝不是求之不得呢？须知什么玩意儿日子久了新鲜劲也会过去，这几日她正犯愁呢，那老东西日日在她这里，早晚要换换口的。

　　如今在他自行去别人处前，借她人手将他强行拉走，这大老爷反要惦着她。须知有句俗话说的好：妻不如妾、妻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她站起身来，见另两人得意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在和男人打交道上面，这些深宅大院的女人想比过她？下辈子吧。

　　正当桃仙美滋滋的盘算着将来的小日子，外面下人来报，少爷小姐们来请安了。

　　两个少年郎并一个姑娘一齐进了厅来，除了一个奶妈抱着一个孩子进来外，随从都在厅外候着。

　　齐刷刷的行礼问安后，苏婉贞便叫他们都坐下，她向来不在孩子们面前给他们生母没脸，于是也叫三个姨娘一同看了座。

　　桃仙掂量着这几位，家中人口她虽没资格一一见过，但是宋嬷嬷也同她讲了个大概齐。大老爷名下有三位少爷，只有最年长的大少爷杨廷祁是太太亲生的。那二少爷杨廷礼和大姑娘都是大姨太太肚子里出来的。那个怀抱的孩子是二姨太太生的五少爷杨廷衽。
　　姑娘孩子好认，可两个少爷年纪只差了一岁，桃仙本以为要等人指点才能分清，不想一看就明白了。

　　都说儿子同娘亲，可这大少爷的冷清劲儿就和大太太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带着那股子文人的傲劲儿。不是说脸上的傲气，而是说这个人不接地气儿。你见他脸上带着笑模样，和谁都客客气气的，可实际心里头隔着山呢。

　　桃仙觉得奇怪，怎么这大少爷和自己的亲娘生分，那二少爷倒是像亲儿子一样的嘘寒问暖呢？

　　“祁儿啊”苏婉贞叫道，杨廷祁恭敬的应是。“明日各庄的庄头，钱庄的掌柜都要来交账，你同书院告一日假，来帮帮娘。”

　　十几岁的少年郎心里有什么全放在脸上，直接摇头推拒了。

　　“娘”杨廷祁把茶碗搁在一旁的洋漆小几上，抬头直直看着自己的母亲，“我不愿。”

---

作者有话要说：　　苏婉贞：还能这么撒娇，（偷偷记笔记）
桃仙：真好吃，嗝儿。（嗦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