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风流》肉与酒

2、第二章

　　大老爷去松鹤堂正式见过老太太后，同苏婉贞一同回了静安阁，一路无语。

　　苏婉贞想着要说的话，喉咙里像是梗了块石头，怎么也张不开嘴。她也发觉身边的大老爷几次三番动了动唇，却也还是没说话。

　　十几年的夫妻了，月余未见，竟一句贴己话也说不上。苏婉贞不觉有些替自己感到可笑。难道她生来就是了冷心断情的人么，若说戏文里的夫妻恩爱都是假想，那二房的二爷对二太太的体贴叫全家哪个女人不念上几句？可到她这儿偏偏只剩下了相敬如宾。

　　苏婉贞摸着腕子上的佛珠，脑子里是弟弟满是泪的脸。

　　进了正厅，下人服侍着二人换了常服。苏婉贞出来时，大管家杨讷正在回事，见了她连忙行礼，退了出去。

　　想了想，苏婉贞决定还是先从新来的三姨娘说起。“我叫人先安排三姨娘在嘉澜院暂作休整，不知道老爷想将她安置在哪里？”

　　大老爷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说道：“把她放到离你近些的地方吧，我看听云轩就很好，院子改个名儿，叫暖春阁，热闹些。”

　　这哪里是离她近些，分明是离他近些罢。心中虽这般想，苏婉贞嘴上还是答应着。

　　“不怕你笑话，这桃仙是咸州有名的花魁，有人请我吃酒，觉得投缘便带了回来。”大老爷左思右想还是该同妻子托付一下。

　　“这她人虽听话懂事，但规矩是一窍不通的，既然到了家里还是规矩些好，你也费心些教教她，免得叫人笑话。”

　　我如今倒像个笑话，苏婉贞心中想道。她假意笑了笑应承下来，“既是这般，就叫她到听云轩去，等下就叫人去做匾额改了名，暖春阁这名字很是不错。”

　　好话说了，就要说难听的了。苏婉贞垂眸端起茶来，用碗盖撇了撇：“回头我叫人把我二哥昨日拿来的料子捡几块儿好的给她拿去。”

　　听得此话，大老爷渐渐的收了笑脸，“信我看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早的回来。不是我不帮，只是此事干系甚大，你应该是知道的。”

　　苏婉贞一口茶在嘴中滚下肚去，只觉得满口的苦涩：“五十万两着实是个大数目，可....”

　　“可你要知道，干钱庄这档子生意最怕的是什么？”大老爷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瞧着她。光从屋外照进来，背着光，苏婉贞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是现银周转不开。”苏婉贞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心知肚明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若她不明白早就支了钱送去了，还用他来教吗？

　　“没错儿！他当初来提起此事，我便同他说过！那生意做不得！他却总觉得我是思想老旧不懂变通，他思想倒是新倒是懂，可他通了吗？”大老爷恨不得将苏二提过来指着鼻子骂。

　　“要我说，如今这事儿，不一定是冲着谁来的。”大老爷来回来去的踱了几步停在了苏婉贞的面前，“你想，人人都能想到苏家和我们杨家是姻亲，我们定然是要帮的。这一帮，若是有人放出信儿去，说我们杨家断了银链，”他伸手捏住苏婉贞的肩，苏婉贞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丈夫。

　　“你得记住，你现在是我们杨家的人了。苏家有难，能帮的自然要帮，可怎么也没有舍了自己成全别人的道理。”他双手晃了晃苏婉贞的肩，将头低下来与她平视。“婉贞，你不但有弟弟，你还有儿子呢。你要多为祁儿想想。如今我们杨家在这方城看似赫赫扬扬近百年了，须知登高必跌重，做事更要加几分小心才是。”

　　苏婉贞不记得多久没同他这样亲近过了，只觉浑身不自在。可想起弟弟的殷殷嘱托，有心服软，却全然不知道从何做起。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脸，若是抚上他的脸似乎有些放肆了。

　　她左思右想，硬着头皮决定去托他的手臂，可这厢刚抬起手来，那边的大老爷已经站直了身子了。苏婉贞又是松了口气又是失落，将刚刚抬起的右手搁了下来捏住左手腕。

　　大老爷捋着胡子语重心长的说道：“婉贞啊，我的太太。我对你，是最最信任不过的了。你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寻常男人在计量上也比不过你。家里的大事小情我一贯是交由你处置的，可你们女人总是心肠太软。你日日里吃斋念佛的，不要以为自己也成了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先顾好自己吧。”

　　苏婉贞定了定神，心知此事当徐徐图之，左右这几日先将嫁妆送去杨家的典当铺中换一笔现银，这点子事她还是能瞒着杨振轼办好的。

　　她强颜欢笑捡着大老爷爱听的说，“不提这事了，我先前不知有新姨娘来，晚饭是按小宴备的。今儿怎么说也是桃仙进门，您看？”

　　听见了桃仙二字，大老爷一张脸上紧绷的皮才又松下来，顺了顺胡子道：“那就按中秋的例吧，还是你思虑周全。”

　　苏婉贞叫了人进来，吩咐去八宝楼叫两桌席面，另请登喜班来唱堂会。再把前几日从三太太那儿听的，自南方来的一档子打十番的，也一并请来听听。

　　“也好好热闹热闹。”她垂眸道。

　　这一热闹，就是从黄昏热闹到了夜深，一大家子人全来齐了。桃仙翘着腿儿坐在那儿，心知这深宅大院的水深着呢。看着一个个都笑盈盈的，背后指不定吃了多少人。

　　她打小儿就在勾栏，是看着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男情女爱长大的，这些神仙福地一样的豪门背地里的阴私事儿不知道听了多少。

　　有头有脸的管事们在外院儿另摆了几桌。前院儿只摆了三桌，主子们一桌，少主子们一桌，姨娘一桌。正对着戏台子上，登喜班出了名的角儿唱着《还魂》。

　　桃仙抓了把瓜子儿在手里嗑着，只打量桌上的人。何须请戏班子咿呀呀的唱呢？这桌上坐的姨太太们就够一出好戏了。白日里站在杨振轼身边的那两个大房姨太太，一言一句都虚的要命，还当自己是个高手。她听不了几句就要扑哧一声笑出来。

　　“哟，有什么开心事儿，说出来也让大家伙都高兴高兴啊。”她左手挨着的是三房的四姨太太，两个女人打一见面就懂了，都是一个窝儿里出来的狐狸，不用说话就闻见味儿了。

　　“人家今儿是大喜的日子，你说开心什么。”三房的二姨太太开口了，她穿的在这桌上显得格外的素静。

　　但这素不是大太太的那种素，桃仙心想。大太太的素静，是从眼里骨子里，从心里透着的。这三房的二姨太太是装素净，骨子里和她们还是一股味儿。这大抵是个她们红狐狸洞隔了半座山的白狐狸。

　　余下不说话的那个三房大姨太太倒是个不同的，脸上有那么几分愁容是装不出来的。老话说的好，不叫的狗才咬人呢。桃仙随手丢了瓜子皮儿，只觉得这三房的大姨太太是个有故事的，心下记起，回头打听打听，听个乐。

　　“我呀，瞧见这么多人自然开心。人多了好，人多了就说明家兴旺，家兴旺就有我的好日子过。”桃仙放下了瓜子，一挑眉眼，拉着她们吃起酒来。

　　大房的两位姨太太在外面一向是合着向外的，见这位新来的三姨太太一副天生的好风流样子，又瞧她这做派，心下都有数了。如今这三姨太太又同三房的人搭上了话，一副好交道的样子。两人眼睛一对，心知又到了该一致对外的时候了。

　　“我说妹妹呀，你是哪儿的人室呀？听你口音像是南方来的。”大姨太太离得近些，做出一副亲热样子问道。

　　桃仙哪儿怕这个，登时一副更亲热的样子，好似遇见亲人一般，凑过去笑盈盈的拉过她的手来放在膝头，“我的好姐姐，见了你便觉得亲热，你瞧着我像是哪里人，我为你也要做哪儿的人。你说，我像是哪里人呢？”一番做派滴水不漏，竟堵得大姨太太接不上话了。

　　这下换一旁瞧戏的三房四姨太太笑出来了，见席上的人都瞧她，连忙推脱道：“哎呀这登喜班的还清还是个角儿呢，做戏也做不像。杜丽娘的步子哪有迈得那样大的。”

　　大姨太太的道行还是不够看的，听出她话中夹枪带棍的，忍不住面上带出几分来：“谁不知您在这上头是个行家，我们这些外行啊，也就看个门道。要不是你，我们都要叫这戏子给糊弄过去了。”

　　哦。是个戏子，半个同行呀。桃仙面上丝毫不动仍是满面春风的，独自吃了口酒。

　　这下两边你来我往起来好不痛快，桃仙擎着小盅，只觉的这可比台上的戏好看多了。

　　这大姨太太原是大老爷的通房，有从小侍候的交情，总拿自己当半个主子。桃仙又瞧向另一个，原来这二姨太太是老太太的远房侄女，怪不得一直端着架子。

　　落魄表妹和表哥的故事她听得可多了，没几个好下场。不过如今瞧这二姨太太也不那么难过，想来原先家里也不怎么样。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面皮儿挂着笑，话里带着针，把对方的老底儿都掀出来了。桃仙正看得热闹，吃的开心，太太派的人来了。

　　一个姓胡的嬷嬷拿着戏折子过来，在桃仙的身边站定，待这桌的姨太太们都看过来了才躬身道：“太太说，今儿是您的好日子，让您也点出喜欢的。”

　　桃仙听了，停了正嗑瓜子的手，忍不住向主桌那头儿看去。先头在正当中坐着的老太太已经走了，空着座位。一眼扫过去，主桌上最没烟火气儿的那个就是大太太了。她也在说话，也在笑，可桃仙总觉得她的心在哭。

　　在这么有钱的人家做正房太太，还有儿子，她哭什么呢？桃仙忍不住挑了挑眉。这时那大太太正巧和她的视线对上了，桃仙不知自己怎么想得，冲她抛了个媚眼笑了笑。那大太太动作一顿，笑收了些，旋即挪开了眼。

　　小蹄子你要糟。桃仙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爷们儿爱看的人家正房太太能乐意看吗？这下怕不是会把人得罪了？

　　她还真没和这所谓的大家闺秀打过交道。原先听姐妹说过，这宅院里的事，再怎么受宠，男人也有使不上的地方。是生是死全凭掌家太太说了算。男人爱颜色，过了新鲜劲儿，被提溜着脚卖回去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千万不能得罪了掌家太太。

　　桃仙自是信得，不然这些是谁讲给她的呢？

　　“我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桃仙推辞道，给了边上的大姨太太一个台阶下。“姐姐您看看有没有哪出得意的。”

　　不成想那大姨太太正杀得来气，浑然不接她的台阶，还要打她的脸。接过戏折子随手翻了翻，对胡嬷嬷道：“那就点一出《女起解》吧。”

　　桃仙笑的愈加灿烂了，吃了酒后，面若桃花，这一笑艳光将一桌的莺莺燕燕都比了下去。她心道，你这不是打我的脸，这是打老爷的脸啊。转念又想，这样心毒人傻的都能在这儿过得潇洒，想来这主母是个真宽心胸的。

　　于是便也不与她吵，只端着等看好戏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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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女起解》就是常说的玉堂春中的苏三起解，大姨太太旨在点明桃仙的出身。
女人堆儿里就是话中有话话中有话。桃仙只负责嗑瓜子看戏，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