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君》拾八籽

8、第 8 章

　　虞沉庭是真被相卿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坐在沐浴的浴桶里，他乏累得眼皮直打架。

　　虞沉庭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意识模糊。这时候一只手抚上他的脸，轻轻地，好温柔：“怎么日日在窗边吹冷风？”

　　虞沉庭昏昏的，抚额：“听谁说的？”

　　“穆战。”

　　“冬天了，想等场雪来好好地看一看。”

　　虞沉庭从前为皇太孙，皇太子，满脑子都是国家家国。他没有时间为明月花草驻足，也没有欣赏过人世景色。

　　现在他居然开始学着把握时光。他在空地挖了个汤池，想在夏天仰望明月繁星，他拖一把躺椅享受雨后的秋阳……

　　“那就去看吧，春夏秋冬，去将大江南北的四时美景看遍吧。”

　　出浴时，虞沉庭打了个冷战还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睡得正香时好像被人抱在怀里喂了东西，喝下后不稍多时身上就暖了起来。

　　次日黎明，虞沉庭知道相卿该回宫了。在他起身时，虞沉庭伸手拽了他，嗓音发哑：“你来的上次……”

　　虞沉庭抬头，很执着：“那天那碗姜汤是不是和昨夜一样是你熬的？”

　　“嗯。”

　　满足了……

　　此生已满足了……

　　相卿真该走了，他不得不去面对他的国，面对他的山河。

　　对乌奴与旧国联盟他为何置之不理，为何总下不去痛手赶尽杀绝。

　　朝廷内外人心险恶，多少人一双厉眼盯着长晏侯府，一着不慎，一个不当心他们就要喊“杀杀杀”。

　　他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护住一个虞沉庭，可是他护不住一个虞国太子。

　　“乌奴与你旧属联盟，八万骁勇大军已步步逼我大越……”

　　“由你去吧，我派穆战与大内暗卫护送你。”

　　相卿已将门推开，一脚踏出去就是他的泱泱大国。

　　前一刻，虞沉庭满心欢喜。

　　后一刻，他从云颠跌落。

　　相卿已经从房里踏出去，真是毫不留恋地离开，郎君好生无情啊……

　　泄了气，虞沉庭兀自嘲起来：“我还有一份大礼还没送你啊。”

　　虞沉庭走的那一日，宁珩站在城楼送他们。直到一行人远远离去，隐在角落里的帝王才出来，他这才敢出来遥遥望着他。

　　“殿下一定会回来的。”

　　制退乌奴，立了功回来，这般功劳朝廷上再没有人敢多生口舌，

　　又或者……

　　离开，离开大越，随旧国旧人离开，走遍大江南北，平平安安。

　　虞沉庭是个潇洒的人，爱也潇洒，痛也自然潇洒。

　　他是虞国的太子，怎么会一辈子困在小小侯府，窝囊狼狈一生。

　　既然是亡国的太子，当然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战鼓对擂的交战之地，野风呼呼，好浓的血腥味。

　　虞沉庭站在城楼上，城楼下是乌奴的王子，是他虞国的旧属。八万大军，黑压压一片，一步踏出便地动山摇，战旗烈烈，蛮族的战士们个个野性。

　　虞沉庭站在城楼上往下看一眼对峙的大军。

　　真是心惊胆战。

　　他不禁退步，可是后面就是穆战。穆战铁甲银盔，意气风发，不肯让他退：“这是你最后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了。”

　　“将功折罪？”虞沉庭嗤笑，“我何罪之有啊，身为虞国的太子，我帮了你们才是罪！”

　　“你反悔了？”穆战瞪大眼睛，“你不是说你会……”

　　“我和你说过的可不止这一句。”虞沉庭转身向他走来，“穆战，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打过一次赌。”

　　“我说，你一定会为我哭一次。”他扬起一个笑容，真真的，那笑一绽能惑众生。穆战被他蛊惑着，神智全陷在他的笑和声里：“我说过，你一定会为我哭一次的，你记不记得……”

　　穆战有些反应不过来，痴痴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记得就好。”于是虞沉庭一边慢慢抽出他腰间配的利剑，一边对他轻轻笑着，“记得就好，你一定要记清楚了，你今日为了我哭了一次。”

　　“什么……”

　　“噌”的一声，利剑出鞘。等冷光白影亮出来，穆战才反应过来，下意识一摸，腰间空空。

　　虞沉庭秉一长剑毅然转身而去。

　　“你想做什么？”穆战慌了，“你要做什么！”

　　而此时虞沉庭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剑锋锋利无比，他抬手一亮，反出一道冷光。他扬起下巴，反手一转直接将剑锋吻在自己的脖子上。

　　一剑祭出，风动旗摇，城楼下汹汹的战鼓戛然而止。虞沉庭看着下面的千千万万兵将、领头的乌奴小王子、虞国旧部……

　　城楼之下，乌奴的王子惊恐十分，冲他喊：“沉庭，你不要冲动。”

　　虞国旧属一个个跪下来：“太子万万不可，你可是虞国的太子啊！你是虞国子民所有的希望……”

　　虞国子民？呵，他们居然还晓得虞国子民。天下以民为本，他们那颗权利富贵心还有半寸明净的地方留给天下万民吗！

　　他们这帮虞国贵族之所以跪下来这样撕心裂肺、嘶声力竭地苦苦哀求他，不过是因为他这个虞国太子是他们复国唯一的希望罢了。

　　乌奴的小王子对他倒是有几分真心真意。只不过也俗气得很，惦记的不过是他这副皮相而已……

　　三年，五年，十年，他肌肤皱缩，下陷，枯黄，一张人皮仅仅靠一把骷髅支撑的时候，那小王子还喜欢他吗，还愿意为他发兵千万，为他颠倒山河吗！

　　虞沉庭就这样直接地问了出来，不加任何掩饰地，赤裸裸地：“等我容颜凋零，我双目浑浊，皮肉松弛、布满褶皱，你还会为这样一个枯黄的丑人掏心掏肺，倾尽所有吗？”

　　乌奴小王子想象了一下那样的虞沉庭，脚下发软一颤，兀自否认：“不会的……你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一抬头，看着城墙上的虞沉庭，那样一张惊艳世人的脸使他顿时就痴了。

　　他安慰地笑起来：“不会的，你怎么会那样，你可是虞君！”

　　古有西楚虞姬，舞艺精湛，容颜倾城，世人称之虞美人。

　　今有虞君！

　　你可是虞君啊，你怎会有容颜凋零的一天？你应该永远都拥有这样的皮骨，站在世人间，惊煞他们的双目，让他们对你沉迷，为你痴狂。

　　“穆战，看看，你不是常常说我是‘妖孽’。”虞沉庭看着下面乌乌泱泱的人，放低声音好生同情，“看看吧，下面的将士们甚至不知道他们与妻儿分离在战场上，杀得血流成河、苟延残喘到底为的是什么？而百姓们呢，他们何其无辜被牵连在这场人祸里……”

　　“祸乱因我而起，有虞沉庭在一日，复国旧臣不会死心，乌奴王子不会善罢甘休。烽火连天，民不聊生，祸乱连绵何时休……”

　　虞沉庭回头看他，他的眼睛很黑很幽深：“我将天下太平送给他，不晓得这份大礼可否令他满意？

　　“不可以！”穆战冲上去抢他手上的剑。

　　虞沉庭毅然往前一步。

　　“不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想过要你这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平安地离开！”穆战呼吸一窒，哽在喉咙里，“不要……还没到这个地步！”

　　此时此刻，虞沉庭孑然一身立在泱泱大军面前。寒风吹动他的衣，虽长衣儒衫，可却好似一位铁血的将军将领，在烈烈风声中展现着绝傲姿态。

　　是啊，他生来就是个傲气的人。

　　千言万语不为所动，铁剑已动，他放眼江山，然后手执着这柄寒剑没有任何犹豫地……

　　萧风肃肃，城楼之下一片嚷嚷急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又躁又急又慌。

　　“沉庭！不可以，我求你！”

　　“不要！”

　　“太子殿下！”

　　城楼之下的人瞪大双目，忽然之间，四方静寂，只听铁剑落地的声音。

　　“哐当！”

　　这一声被放大，不断放大，回响，回响……

　　长剑从手中滑落，脖颈喷出的血液快速浸染他衣，虞沉庭眼前一片猩红。

　　虞沉庭眨眨眼，竟眨出一行清泪来，泪水氤氲中双目涣散。他努力地撑住最后一眼留恋人间百态，人世万千，远处巍峨青山重重叠叠，大江奔流不息。

　　这时，虞沉庭耳边好似有马蹄“嗒嗒”的声音：“相卿……”

　　别人眼中空无一物，可是虞沉庭却忽然笑起来了：“你终于来了！”

　　你来了，为了你昔日一诺，我等你了许久许久，等得好辛苦好辛苦。
　　马背上的少年意气风发，俊朗眉目。

　　看吧，你还是喜欢我的。美丽的娇娘不要了，江山天下也不要，统统都不要了，置之不理，抛之脑后，你满眼满心只有我。

　　“不要！”穆战追步来，拼命伸长手去够他……

　　撑不住了，摇摇欲坠，虞沉庭安详合目，身往前一倾，从城楼上跌坠。那悲凄姿态如羸蝶，更似扑火的飞蛾，最终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