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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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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我能不能问个问题?”在破烂的板车上颠簸一个时辰之后,司无邪终于忍不住问。
“别叫姑奶奶。”微妙道人交叉双臂,闭目养神,不耐烦地说。
“仙姑,我能不能问个问题?”司无邪马上乖巧地改了口。
“……”微妙道人抬眼,无声拒绝。
“我们还要走多久?这是要去哪啊?”拒绝无效,司无邪依然问道。
“去找你的剑。”
“这个我听过了,我知道——”
司无邪道字刚出口,就被打断了:“知道你还问?”
说完,微妙道人还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望着他。司无邪从这场对视里败下阵来,索性往旁边一倒,身子软软地挂在板车侧面的木栏上,不再说话。
这么趴了一会,忽然觉得脖子后面衣领一紧。他不吭声,微妙道人倒是先来招惹他了。
他微微回首,看见微妙道人正掂着他的衣领把他往车里拉:“别动那些草。”
“哦。”虽然这动作有点像在对待什么不听话的小动物,但司无邪并不介意,反而顺着她的力缩回脖子。
“这草叫鲁班草,边缘像锯子一般锐利,碰一下就会划伤。”微妙道人解释道。
司无邪低头看看自己刚才拈花惹草的那只手,发现上面果然密密麻麻分布着不少划痕,一些暗红色的血渐渐渗了出来。
微妙道人袖子一甩,随手甩了块白布过来,接着说:“你小心些。”
司无邪用那块白布擦干手上血迹:“小心什么?”
“你现在没有痛觉,但受伤后还是会和活人一样衰弱,所以你要看紧自己身体,尽量不要受伤。”微妙道人说。
司无邪握紧拳头,把遍布手掌的伤痕握在手中,指甲掐进了肉里。果然,只能感受到某种迟钝的触感,而并非疼痛。
“不光是痛觉不敏感,在做那件事时候一样不敏感。”微妙道人又说。
“嗯?”司无邪迟疑地望了她一眼。这女子一会严肃一会戏谑,而且在表达这两种态度时还一直是同一副表情,实在叫人难以辨明,“你……说的那件事……是我想的那件事吗?”
“你想的是哪件事?”微妙道人眨眨眼睛,反问道。
“就是……那个……”司无邪自己也很难以启齿。
“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不明白,你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吗?”微妙道人凑近了些,一本正经地说。
“糟透了……”司无邪又一次败下阵来,双手捂住了脸。
“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随着一次剧烈的颠簸,车身停了下来。
板车停在了城郊的一座小院子前。院子门开着,青砖墙顶上透出里面新种的青竹,显得清净而素雅,但是和美景格格不入的,司无邪老远就听见里面传出呻|吟声。大白天就有人呻|吟,门外人来人往还毫不在意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大牢,另一个是医馆。既然环境这么优美,不像大牢,那应该就是医馆。
“谢谢啦!”司无邪回头跟车夫挥了挥手,“多亏你好心带我们一程,省了好多冤枉路。”
车夫却没有继续前行,而是把车靠在了墙边,自己则搬着车上的菜往小院子里走。走到一半还折了回来,把怀里的菜分出一半塞给司无邪:“帮忙。”
司无邪一脸懵的和他一起跑了好几趟,把一大车菜都搬进了厨房。
正站在院子里纳闷,又见微妙道人揣着两手,慢慢走过来,对着厨房喊道:“谢先生!不用准备我们的午饭了,我们马上就走!”
“你们认识?!”司无邪震惊。
从司无邪葬着的小山下来,那白衣的道人貌似随便在路边拦了一辆运货的小板车,和车夫小声说了目的地之后,就拉着他坐在了后面。
司无邪本来以为这车夫只是偶然路过,顺手稍带他们一程,没想到谢先生和她竟然是旧相识,而且好像就在这医馆里住。
这么看来,这位谢先生多半是专程去乱葬岗接微妙道人了?
“接人还用这样一辆又脏又破的菜车?”司无邪不合时宜地想道。
“我渴了,你呢?坐下喝点水?”微妙道人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轻车熟路地在院子一角的凉亭里坐下,还拿起面前茶壶倒了两杯水。
听她这么一说,司无邪竟然真得有些渴了。
刚要喝水,他忽然觉得不对:“怎么回事?我死了这么久,在乱葬岗从来就没感觉过渴。”
“我不是说过要让你复活吗,渴、饿、冷、热……所有的感觉你都会慢慢恢复。”微妙道人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你以为我在骗你?”
“呵呵。”司无邪干笑了两声。这女人真话假话掺在一起说,他还真的不太敢相信。
“活着是很麻烦的,你可以先慢慢习惯。”说完,微妙道人像饮酒那样,用茶杯和他碰了一下。
司无邪嘴唇干涸得厉害,实在是不好受,于是,他也端起杯子,将里面茶水一饮而尽。
杯子底部沉着茶叶沫,里面大约是茶。他没唱出味道,但那液体在口中停留,然后顺着咽喉流入腹中的丝滑感觉令人沉迷。
于是他一连喝了好几杯。
直到把一大壶茶都喝光了。
这才想起来,最开始说口渴的好像是微妙道人来着……
他抬头一看,只见她正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望着他,还淡淡地说了句:“喝够了没?那边水桶还有。”
他顺着微妙道人视线一看,见那里还真的有一大桶水。
“不了,谢谢。”司无邪频频干笑。
“对了,”司无邪忽然想起,“你刚才说我们马上就走,是要去哪?”
“去找你的剑。”
——不是,这句话是不是听过了?
“我的意思是……去哪?”司无邪犹豫再三,还是再一次问道。
“去放着你剑的地方。”果然,微妙道人说。
我就知道!司无邪绝望地想。
“谢先生,走了!天黑前回来!”微妙道人走之前站在院子中间大喊了一声。
“他听见了吗?”司无邪问道。
“放心吧,他耳朵好得很。就算是我们现在说话的声音,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微妙道人说。
“这么厉害?”司无邪说着,心里对这位“谢先生”多了几分好奇。
这一走,又走了一个多时辰。
司无邪这一天,真是从深山走到城郊,然后进了城,不过很快又回到了城郊,最后还是走进深山……
还好,现在的这处深山和他所葬的荒山截然不同,可谓风景优美。
在这样的深秋,山里的枫叶红了,漫山遍野,层林尽染。
走着走着,他好像听见远处传来了人声。
起初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但越往枫林深处走,人声就越是真切。最后他终于分辨出,那原来是小孩子的读书声。
司无邪脚步不由自主加快了,在那声音的源头,他看到了一座简陋的小木屋——读书声正是从那些半开着的窗户里传出来的。
那是一间书院。
他踮起脚尖,从缠满藤蔓的篱笆朝里看去,正巧可以看到最近的窗边那个孩子面前的课业纸。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稚嫩字体写着几个字。
司无邪歪着脑袋,努力辨认出了那些字的内容,顿时,浑身本来就不会流转的血液好像凝固得更彻底了。
那是几个名字。谢家人的名字。
在乱葬岗,他见过成百上千谢家人的碑,上面就有这些名字。
仔细听听也的确如此,他们眼下学的正是谢家灭门的惨案。
先生正在用最慈祥、最温柔的语气,讲述这段惨烈的往事——
昔日最强的体修世家,如何一夜之间,葬满了半座荒山。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靠窗坐着的那孩子忽然举手问道,打断了司无邪的神游,“为何现在还有人选择当鬼修呢?像这种损人害己的修炼法门,早就应该禁了才对!”
这孩子说的有几分道理,其他不少人都附和地点了点头。
先生从台上走了下来,在教室里踱着步,一边提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你们可知哪些魂魄无法转世?”
“无名无姓的,心愿未了的……”最开始提问的孩子立刻答道。很快,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帮他补充:“还有魂魄不全的,自尽身亡的。”
“没错。”先生说,“那你们可知,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有多少魂魄能够顺利转世?”
这下没有人说话了,先生自问自答:“堪堪一半。哪怕有得道高僧的超度,也只能有七成的魂魄能在头七前重入轮回。剩下的三成,就会变成冤魂厉鬼,如果时间长了尸变,还可能变成僵尸。
“这些僵尸长时间流连人世,一旦误入歧途就会祸害世间,如果强行镇压或者杀灭,就会使他们魂飞魄散,永远不得投胎转世。若想帮他们完成心愿,也要先弄清楚亡魂的心愿是什么,可他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记得自己有什么心愿未了。他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是一个残存于世的怨念。所以,鬼修的存在就有了意义。鬼修看似是在利用已死之人当做自己的挡箭牌,实则也在帮助他们。
“鬼修在收伏僵尸前会和他们签订契约,完成契约内容之后,便可算作游魂完成了心愿。亡魂也就得以投胎转世。
“孩子们,你们能明白吗?鬼修也是一种道。这世上有太多不同的道,你或许不认可,但不能因为一个人、一件事失控了,就否认他们的全部。就像是千千万万的草药,你不能因为有一个人吃了某味药死了,就否认这种药的功效,甚至禁止它入药。如果我们这么做的话,很快就会发现没有药可以吃了……”
先生说完,教室里陷入沉寂。
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来说,这话题太难懂了。也太沉重了。
不过,司无邪却想了很多。
“你只消跟我上路,三个月后,我能助你重生。”就在今天子夜,身边的女子如此对他说 。
他不知这承诺是真是假,也不知以她的能力是否做得到。
但他现在相信,微妙道人是来度他的。
“看够了吗?”微妙道人对着他感动的眼神,冷冷问道。
“看什么?”司无邪困惑。
“小孩子过家家。”微妙道人对着小书院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嗯?不是来取剑吗?”司无邪道。
“你竟然还记得。”微妙道人挑起一边眉毛,“那还不快些,再耽搁一会,天黑前就回不去了。”
“不是,等会……”司无邪举起一只手叫停,“你的意思是,你说的那把剑……不在这里?”
“当然不在!”微妙道人理直气壮。
“那你带我来这干嘛?”司无邪说。
“我看你一副很想过来的样子。”微妙道人说。
“可我一直是跟着你在走啊!”司无邪说。
“是我一直跟着你。”微妙道人不服输。
“真的,你一直走在我前面,我都是跟着你的。”司无邪说。
“不是,你后来超过我了。”微妙道人不认账。
“我对天发誓!”司无邪立起三根手指。
“……把土地老儿叫出来问问。”微妙道人卷起袖子,准备布阵。
“别别别别别……”司无邪几乎是扑过去拦住了她,简直要流下绝望的泪水。
——他又输了。
“那走吧。”微妙道人理理衣服,扬眉吐气。
“走……”司无邪无奈跟上,垂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