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第八号当铺》莲蔓于野

34、让我痛哭吧

　　S市大剧院内正上演着亨德尔的著名歌剧《里纳尔多》，一共三幕，叙述了第一次十字军征战耶路撒冷时，十字军四大著名领袖之一的第一代十字军的耶路撒冷王手下、著名意大利骑士里纳尔多在围困耶路撒冷城时爱上了指挥官戈尔弗雷德之女阿尔米莱娜，而另一方面，□□教和犹太教的守城指挥官阿尔冈特迫于攻城压力的强大，向十字军指挥官要求停战，并前往十字军的阵营交涉，戈尔弗雷德严词拒绝。阿尔冈特决定向自己的恋人，大马士革的妖女阿尔米达请求帮助。妖女阿尔米达向阿尔米莱娜施妖法，并捕获了阿尔米莱娜。此时正是第二幕第四场女主角阿尔米莱娜被囚禁后在花园里咏唱《让我痛哭吧》，悲叹自己的不幸命运。

　　“让我痛哭吧！

　　残酷的命运，

　　多么盼望着

　　那自由的来临，

　　多么地盼望！

　　让我痛哭吧！

　　残酷的命运，

　　多么盼望着！

　　人间的苦难，

　　无穷无尽，

　　对我这样的痛苦

　　也无人怜悯。

　　多么地盼望！

　　多么地盼望！”

　　舞台的聚光灯集中在女高音的身上，这是她的独唱，这是她一个人的舞台。她的声音非常干净，纯净得不含一点杂质，她的歌喉就如同塞壬的低语，给观众带来了无限的诱惑，让他们甘愿在她的歌声里流连，沉沦。

　　曲毕，剧院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猛烈的掌声，甚至有几排的观众激动地站起身来不断叫好，坐在贵宾席包厢内的沈枫也不禁失神。舞台的帷幕缓缓拉上，第二幕结束了，女高音的身影渐渐隐藏在红色的幕布后，但她的歌声却久久萦绕在沈枫的耳边，依旧不肯消散，沈枫感觉有一种异常优美愉悦的东西从耳朵渗入进他的身体，缓缓流遍全身。到底是什么样的歌喉，能创造出这样一种净化人心的嗓音呢？沈枫再次看向舞台，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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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女士，您的粉丝又给您送花了。”剧院经理捧着一束粉色的百合走进后台休息室，恭敬地递到陆婉珠面前。

　　“谢谢。”陆婉珠浅浅地笑了一下，接过了花束。她瞥了一眼，果然在花瓣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卡片。翻开卡片，上面只有简短的两句诗：

　　“今夜闻君高歌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此声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两句诗出自白居易的《琵琶行》和杜甫的《赠花卿》，但这位粉丝改动了其中的几个词。一旁的助理小乔探过头来，“送花就送花呗！还拽几句古诗词，想显得自己很有学问吗？拜托，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啊？他该不会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吧？”

　　“别胡说八道了，”陆婉珠瞪了小乔一眼，“赶快收拾一下东西，我要回去了。”

　　小乔吐了吐舌头，“知道啦。”

　　回到家已经将近午夜，陆婉珠放轻脚步来到儿子的房门前，房间里寂静无声。她打开门，却发现儿子浩舟还没有睡，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正盯着他面前的一排玩具车。

　　“浩舟，还没睡吗？”陆婉珠轻声问道。

　　浩舟恍若未闻，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玩具车。陆婉珠走过去，拍了拍浩舟的肩膀，“浩舟，该睡觉了。”

　　见浩舟依旧没有反应，陆婉珠将手伸向一辆玩具车，还没等她的手触碰到车子，浩舟突然像是发疯了一般嚎叫起来，两只手还不停地拍打陆婉珠的手，并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住玩具车，不让陆婉珠再度靠近。

　　看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背，陆婉珠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陆婉珠和丈夫在外人眼里是十分典型的成功夫妻，她的丈夫是一家高科技公司的资深工程师，而她是国内著名歌唱家，也是S市音乐剧剧团的第一女高音。二人婚后十分幸福，然而好景不长，他们的儿子徐浩舟在4岁时被确诊为自闭症，就在夫妻俩焦头烂额地四处奔波，到处给孩子求医问药的时候，灾难再一次降临。陆婉珠的丈夫由于常年过度劳累，在公司里突然猝死，这对于原本就已陷入困境的小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那段时间陆婉珠不得不向剧团请假才能兼顾处理丈夫的身后事以及带儿子进行康复治疗。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浩舟进行治疗已经3年有余，但一直不见成效。这3年来陆婉珠已经不知多少次处在崩溃的边缘，想着干脆带着儿子一起去找已逝的丈夫一了百了，但每次看到浩舟稚嫩的脸庞，她又恢复了理智，继续咬牙坚持着在这条暂时看不见希望的道路上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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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陆婉珠带着浩舟来到护城河边的草坪上，她每天都会来这里进行练声，而浩舟就坐在一边玩着自己的玩具。在进行完一些基础的呼吸和开嗓练习之后，陆婉珠开始唱起了《让我痛苦吧》中的几个片段，《里纳尔多》是他们剧团的招牌歌剧，也是对陆婉珠来说难度最高的曲目，在这首歌上她完全不敢懈怠分毫。

　　“让我痛哭吧！

　　残酷的命运，

　　多么盼望着

　　那自由的来临，

　　多么地盼望！

　　……”

　　歌声戛然而止，陆婉珠唱不下去了，此刻的她泪流满面，她感觉自己和女主角阿尔米莱娜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阿尔米莱娜被囚禁后向上天控诉着自己悲惨的命运，热切盼望着自由的来临。而陆婉珠，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能否被治愈，她又何尝不是被囚禁在这样一片黑暗之中呢？为了给儿子治病，陆婉珠放弃了所有的休闲娱乐，除了工作外她所有的时间都一直围着浩舟转，能在闲暇时和几个好姐妹逛街聚会的自由时光早就离她而去，这样的艰难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看着不远处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浩舟，陆婉珠无声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叹气？”就在这时，一道男声传了过来，“怎么不唱下去了？”

　　“是谁？”陆婉珠一怔，只见一个男人从树后走了出来。那是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男人，颀长清瘦，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在陆婉珠眼里这平白给他增添了一股诡异神秘的气质。

　　男人温和地笑了笑，语气倒是很温和，“我只是个沉醉于陆女士美妙歌声的普通粉丝，毕竟陆女士的歌声在这人世间可不是常常能聆听到的。”

　　熟悉的比喻……陆婉珠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你就是那个最近每次在我的公演结束之后都会给我送花的粉丝？”

　　“一点小小的心意，还希望陆女士能喜欢那些花。”

　　“谢……谢谢你……”除了自己的丈夫，陆婉珠没什么和别的异□□流的经验，更何况站在她面前的男人长得还很英俊，让她一时不知道除了道谢还能如何回话。

　　“都说歌声能真实地反映一个人的内心，”男人踱步到陆婉珠面前，眼睛直视着她说道，“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但我从刚刚陆女士的歌声里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不仅仅只是共情于女主角，好像还掺杂了一些陆女士自己的情感吧？”

　　“诶？你……你感觉到了什么？”陆婉珠倒是很好奇，这个一直给自己送花的粉丝真的能听出她刚才唱歌时的心理活动吗？

　　“我说不好……”男人托着下巴，好像在竭力思考，“有点像在哀叹自己和女主角的命运相似，希望能摆脱目前的困境，想活得自由一些……之类的吧……”

　　“……”陆婉珠满脸震惊地看着那个男人，已经说不出话了。

　　“陆女士，我再冒昧地猜测一下，你现在的困境……”说着，那个男人将视线投向了坐在不远处的徐浩舟身上，“和那个孩子有关吧？”

　　“……你很厉害。”陆婉珠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也看向自己的儿子，“没错，是因为他。”

　　“这孩子好像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了，我们在这里说了那么久的话，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3年了……3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说着说着，陆婉珠感觉自己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了，“一开始我和我先生一起带着他到处看医生，后来我先生走了，就变成我一个人带着他，累点倒也没什么，可治疗一直没有成效，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坚持不下去了……”

　　“自闭症不是那么容易治愈的。”

　　“你了解自闭症？”陆婉珠看向那个男人，目光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惊喜。

　　“稍微了解点吧。”男人叹了口气，“如果我判断没错，这孩子怕是没那么容易恢复。”

　　陆婉珠感觉到一股怒火在她心中蹿起，虽然她自己也没把握浩舟能变成和其他正常孩子一样，但也不允许别人当着她的面直接给浩舟判死刑。

　　她刚想发作，便听那男人接着开口：“这世界上的医生治不好他，但我能。”说完，男人伸手朝浩舟一指，只见浩舟打了个激灵，然后缓缓抬头，迷茫的眼睛在定位到陆婉珠身上后快速地闪过一丝亮光，随后陆婉珠便听到一声虽沙哑但稚嫩的声音：“妈妈……”

　　陆婉珠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掉落了下来，只是这次的眼泪是因为喜悦，但没等她高兴多久，浩舟的眼睛又渐渐失去了焦距，低着头，任凭陆婉珠怎么叫都没有任何回应。

　　陆婉珠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男人，愤怒地喊道：“你对浩舟做了什么？！”

　　面对陆婉珠的怒吼，男人丝毫不以为意，“我刚才只是让这孩子短暂地恢复正常，为了让你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闻言，陆婉珠终于明白了，这个自称是自己粉丝的男人怕是有目的地来接近她的，而且这个人非常可怕。她定了定神，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你想要什么？”

　　“陆女士果然是个聪明人。”男人勾了勾嘴角，“我姓沈，是一家当铺老板，来找陆女士换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的嗓音。”

　　“你……你说什么？”陆女士惊恐地看着那个姓沈的男人，冷汗悄悄地顺着背脊流了下来。

　　“我听过陆女士不下十场的公演了，你的嗓音浑厚但又不失澄净，天生就带着一种净化人心的魔力，飘然出世，能安抚人躁动不安的情绪，被你的歌声包围就好像置身于一片世外桃源，不受外界的喧嚣干扰。”男人，也就是沈枫，一边说一边闭着眼睛，仔细回味那天籁之音的奇妙，“此声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陆女士，你的歌声，担得起这句诗。”

　　这劈头盖脸的赞誉之词在陆婉珠听来不过是恶魔用来诱惑她的虚假谎言，嗓音是她赖以生存的技艺，歌唱事业也被她视作如同性命一般重要，她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割舍？但刚才男人在当着她的面让浩舟变得跟普通孩子一样，而且他也说过他是来换一样东西……

　　陆婉珠斟酌着开口：“我把我的嗓音给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正如陆女士刚才见到的那样，我让你的儿子从自闭症中走出来，跟正常孩子无异，而且永远不会复发。如何？”

　　陆婉珠微阖双眸，沈枫的话句句敲打在她的心上，早在刚才听见浩舟喊的那声“妈妈”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没有别的选择。

　　“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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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婉珠穿上自己的戏服，化好妆，当她站在舞台上时她俨然又成为了那个哭诉自己的命运、思念爱人的阿尔米莱娜。

　　“让我痛哭吧！

　　残酷的命运，

　　多么盼望着

　　那自由的来临，

　　多么地盼望！

　　让我痛哭吧！

　　残酷的命运，

　　多么盼望着！

　　人间的苦难，

　　无穷无尽，

　　对我这样的痛苦

　　也无人怜悯。

　　多么地盼望！

　　多么地盼望！”

　　只是，她的歌声不再复从前那般婉转动听，而是凄厉嘶哑，音调里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匿着一股与心之所爱渐行渐远的哀伤与告别。

　　台下的沈枫从座位上起身，没有再给台上的人投去一个眼神，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剧院。第一女高音的最后一场演出，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