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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在这短暂的一生·番外·白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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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短暂的一生·番外·白光
聚焦后,指尖在快门轻轻一按,将那幢安静的白色建筑收录在相框内。——那是一幢庄园似得建筑,带着巴洛克风格,却不过于华丽,建造者似乎致力于营造一种严肃而谨慎的气氛,但院子里却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
镜头一转,捕捉到一只虎斑懒洋洋的趴在树荫下,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落在猫爪前端,修长纤细的尾巴轻轻在地上拍打着。风送来槐花的气味。那香味宛如一个矜持又令人着迷的女郎,在盛言鼻端轻轻一绕,还没等他做下一个确切的判定,就乘着旋转着的微风笑嘻嘻的躲开。
说实话,那味道可不算好闻——
盛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虎斑睁开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金色的眼眸里,一对竖瞳盯着面前单膝跪在地上,举着相机对着自己的青年。然后站起来抖抖毛,踩着轻盈的步子顺着午后的荫蔽离开了槐树。
“走掉了啊……”盛言惋惜的眨眨眼。他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心里想:德国人挺好玩的,建筑物搞得这么神圣严肃,却在院子里种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花。他顺着花园的小径一路走过,转到某一棵槐树下时,相机中出现了一扇明亮的窗。
那里采光一定很好,屋子里会白的刺眼。
这么想着,盛言一路走到了楼内,护士们似乎对这个采集素材的摄影师不太感兴趣,难得被女士们这么无视的盛言也关注着走廊里穿行的人们,每个穿着病号服的人都有一种相似的表情,盛言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但是那让人感到一丝阻碍。
像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罩,人在里面,人在外面,相互看见的是真实的容颜和表情,无法理解的是声音和思想。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盛言想着想着便走神了,他在某一个门口站了许久才辨认出这是自己一开始便打算来的地方,一个很著名的音乐家生前在这里接受治疗的地方,据说他在这里度过了所有的少年和青年时光,直到三十六岁才勉强能跟人交流。
屋内有两张床,左边是一个画架,右边是一架钢琴。屋内就如他预料的,充满阳光,白的刺眼。盛言站在门口,耳机里还播放着那个钢琴家的曲子,轻盈,柔软,但冰冷。倘若居住在阳光如此充沛的地方,倘若也有追逐阳光的勇气(据说他从未放弃接受恢复语言能力的治疗),为何内心还是如此寒冷。
画架上的颜料早已干涸。
盛言蹲在画架前发呆,那样子像只小狗。
这画架是谁的?戴夫·克莱蒂亚还有个室友?
“是的,您当然可以带走克莱蒂亚先生的遗物,但是我们需要提前收拾一番……”一个柔和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身着护士服的莱茵小姐走进来,看到盛言楞了一下:“先生?”盛言连忙站起身:“我是之前约好想来收集戴夫·克莱蒂亚的生活素材的摄影师。”莱茵小姐微笑了一下。盛言才发现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个子高挑,面容俊美但严肃极了,像那种普遍意义上的商界成功人士,一看就不太好惹的样子。
西装先生微微楞了一下,随后颔首道:“你们将这里保存的很好,谢谢。”
“这没什么,还有些画放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您要一起带走吗?”莱茵小姐问道。
“画?克莱蒂亚先生还是个画家?”
西装先生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认为他做工作不太认真:“不是。”
盛言只觉得自己被莫名其妙的嫌弃了一把。但西装先生继续说了下去:“这画的作者是何怀瑾。一个中国画家,前几日刚刚过世。讣告现在还挂在墙头。”
盛言眨眨眼:“我很抱歉,不过,何怀瑾先生和克莱蒂亚先生是?”看见两人的表情,盛言无奈又尴尬的笑了笑:“别误会,我不是什么奇怪的记者,我对这两人了解不深,纯粹是因为听了克莱蒂亚先生的音乐产生了研究的兴趣而已。”
莱茵小姐微微颔首,她走到画架前,从墙边拎起了一幅画,那是一双交叉的手,一根手指上开着一朵小小的洁白的花。
“爱人,他们相爱。”莱茵小姐轻声说,温柔极了。
咚——
福康维拉的钟声响起了,惊起了一只只白鸽。屋内一个少年轻轻地将有些蔫蔫的,但洁白的小小的槐花放到床上,然后回到钢琴前,轻轻地按动着琴键,那琴音多么温柔呢——像爱者亲吻的声音,像花苞展开的声音,像蜜糖溶化的声音。
“……哇哦。”盛言楞了一下,才轻柔的感叹了一声。没有小题大做的惊讶,没有知道隐秘的兴奋,那模样就好像只是一只猫绕着他腿边华美的绕了个圈。
……
盛言走出福康维拉的花园时,忽然觉得那杂乱的花香似乎代表着一个无序的世界,那是活人不甚理解的,没有逻辑,没有来路,没有出路的世界,没有规则,没有欢笑。这种环境中成长出来的天才,既令人惊叹——那便如从深渊长出的玫瑰,美丽,坚韧。也令人心疼——那花在风里摇曳,满身伤,或者天生便泛着见不到阳光的,属意着深渊的黑色。
他翻出手机——
却被一个消息吸引住了眼球。
悼念何怀瑾先生——本月末将举办先生生前发表的所有画作的大展览,门票得来的全部款项及先生生前的全部资产,将按照先生遗愿捐助给相关慈善机构。
这消息只一闪而过,盛言却牢牢的记住了。
虎斑猫感受着下午温和了不少的阳光,尾巴轻轻敲打着地面。那馥郁的花香令人不安,但看着那大庄园里唯一生动的颜色,盛言又觉得这样生机勃勃的,拼命生长的毫不矜持的散发着芳香的花朵们,也算是活着的一类代表了。
——何怀瑾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何怀瑾,怀瑾,何处去找如美玉般美好的人。他恍如横空出世,笔法独特,藏意深刻,终生未娶,也未听闻他师从何处。但认识他的人都感叹他便如自己的名字一般,温文君子,玉彩流光。
画展上,盛言抬着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幅画,这些画给人的感觉就和克莱蒂亚的钢琴曲差不多,只有少数有着蓬勃的希望与温暖。
于是他走着走着便又觉得困惑了,一晃神却看见某个算得上认识的人。他凑过去。西装先生看了他一眼,还是一副精英人士的模样。盛言晃晃脑袋:“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明明住在一个那么温暖又明亮的环境里,身边还陪伴着爱人,那还绝望什么呢?”
“绝望?”西装先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大多数人都说其中充满了希望的力量。并且认为他们从疾病中走出来还能赋予如此强大的希望的力量,十分了不起。”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盛言感叹般赞同道。
西装先生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继续说下去,于是又道:“那你从哪里看到了绝望?”
盛言真诚的回答:“感觉。”
气氛仿佛有一瞬间的凝固。
西装先生抿了抿唇:“怀瑾先生的自传里说,他在追逐光。真正的,能让人暖和起来的,感到快活起来的光。”盛言看着面前的话,那是个怪怪的画,类似于西方的写实,与其他的画作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透视运用的很别扭。那是个从下往上看的角度,似乎是在福康维拉的花园里看他们居住的地方,落地窗前是一个人,面容没有详细的画出来,只有一个弯起的嘴角。
下面标注着画的名字:Sobre a brevidade da vida。
“这什么意思?”
“……在这短暂的一生。”
“真厉害啊,完全不懂。”
“……”
“别这么看我,我是个俗人。”盛言乐呵呵的说。他抬头看着画:“那是不是克莱蒂亚先生?所以,那光什么的,都是含蓄的说法吧?他其实是想说,他追求的是和普通人一样?最好是和爱人一起做个普通人?”他见西装先生表情微妙,便摆摆手:“我乱讲的。我是个俗人呐。那个——怎么说来着?对了,大师的心思,你别猜啊,啧啧。”
西装先生微微一愣。
——写字桌前,戴夫用钢笔在轻轻地书写着,袖口和纸张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仿佛能听到墨水在钢笔内摇晃,又顺着金属尖流淌下来的声音。他的头发完全向后梳着,眼尾带着细细的皱纹,抿着唇,极为认真的写着。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怀瑾轻声说:【别动,有根白头发。】
他手上还带着淡淡的蓝色颜料的痕迹,捻起的白发在剪刀下轻轻被切断,怀瑾理了理他的头发,白发在他手里顺着指尖捻动的方向旋转着,戴夫停下笔,严肃的脸上鲜见的露出一丝微笑:【还会……长出来的……】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也很慢,发音带着奇怪的滞涩感。怀瑾认真的听着,将剪刀一边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一边把剪下的白发放在一个简陋的小盒子里,那盒子里有了许多这样的白发,干枯,雪白,像在日光下被抻开的蛛丝,带有着莫名的韧劲。
怀瑾坐到书桌旁的塌上,将白发捻成一缕,然后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乌黑的发丝,黑白相间着,缠绕着,依偎着。他献宝似得拿给戴夫看,戴夫看着他微笑。屋外的花园里常青藤顺着矮墙蜿蜒着,绕着,像一根黑发在坚韧的白发中穿梭着,紧紧贴着。那上面开了淡黄色的花,带着浅薄的香气。
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树下的白猫打了个喷嚏,第一次来拜访小舅舅的十几岁的少年站在树下,跟着猫一起打了个喷嚏,抬头,用严肃的表情看着小小的槐花。
奇怪的味道。
——戴夫卧病在床时,怀瑾就坐在床边,西装先生站在门口,却被这两人完全无视。戴夫张开嘴,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微笑已经迷人且温暖。戴夫轻轻地哼着曲调,那调子温暖,既不高亢也不低沉,任何一个没学过唱歌的人都能发出类似的声音,怀瑾侧耳听着,他蓄着长发,暮年时一头白发就显得仙气飘飘。戴夫最爱看他这样,那符合他心中对怀瑾的印象,一个温柔,孤单,但矜傲又带着东方神秘气质的人。
【你觉得那里冷吗?】
【我们还怕冷吗?】戴夫慢慢的说:【怀瑾】他学了一辈子中文,但到最后也没学会传统的发音,说的最准确的就是这两个字,他说:【我看见槐花了——你记得的,和那一样。】怀瑾安静的握着他的手,附和着:【是啊……】【那花真难闻……】戴夫埋怨又嫌弃的说,声音轻轻地。
【小小的,白色的,还发蔫,你为什么送我这个呢?】怀瑾笑着问。
【那是院子里最靠近阳光的,离阳光近的花,一定温暖一些。】戴夫低声说。【如果一生都要生活在黑暗里,那偶尔追求细小的光,也不能算是错误吧。你不会笑我吧?】
【不会。】怀瑾轻声说,戴夫的眼睛忽然焕发了光彩【你还记得《Sobre a brevidade da vida》吗?我弹给你听?】怀瑾顿了顿,然后低声笑着说:【好。】
西装先生慢慢退了出去,他看着这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坐到钢琴前。夕阳的日光铺设进来,将室内映照的通红。
琴音响了整整一晚,温柔的流淌着爱意,思念和种种除了他们之外别人无法理解的情感。西装先生动了动僵硬的脖颈,推门进去后,怀瑾抱着戴夫坐在钢琴前,戴夫闭着眼,唇边带着怀瑾最熟悉的笑意,他的头靠在怀瑾的肩上,晨曦的第一缕日光洒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那种僵硬的,滞涩的属于老人的感觉仿佛消失了。西装先生仿佛看见在琴凳上坐着两个青年。一个将头靠在另一个的肩上,脸上带着找不到合适音符的沮丧和无奈,急于向另一个人寻求一下安慰,这是多么委婉的撒娇的方式呢 ,另一个便握着他的手,露出一个安慰性质的微笑,像是在说,别着急,慢慢来,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怀瑾的白发仿佛更白了。
他仔细的捋着戴夫衣服的皱褶,目光沉静,仔细又温柔。
咚——
雪白的棺材缓缓合上,怀瑾慢慢起身往回走,西装先生胸前别了一朵白玫瑰,他扶着自家小舅舅,怀瑾胸前是一捧槐花。神父还在宣读和戴夫形象不是很符合的赞词,那声音伴随着丧钟直达云霄。
在怀瑾离世的前一晚,西装先生端坐在他床前,削一个苹果。
怀瑾若有所感般笑了笑:【我很想他。】西装先生手一抖,怀瑾却要他去拉上窗帘。这间屋子为了时刻有光照进来,从不拉窗帘。怀瑾只柔和的笑:【我挺暖和的,不需要阳光了。就像普通人感觉到阳光,也不会感动的流泪一样,这可真好。】
西装先生将他们合葬在一起,神父先生说的赞词和他印象里的两个人不太一样,不过他还是在棺中放了一朵槐花,毕竟——
咚——
丧钟响起,西装先生在碑前站了半天,风缠绕着他的整齐的袖口,阳光暖融融的。
啊……西装先生想,原来光是这么一回事啊……一把年纪了还这么黏糊……
盛言挥了挥手:“先生?回神啊。”
西装先生回神,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该说是动物般的直觉呢,准的可怕。
盛言觉得这么待着太尴尬,摆了摆手要走,走之前好奇问:“你对他们那么熟,是亲戚?”
又来了——小动物般的直觉。
西装先生想了想,摇了摇头,第一次对盛言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不,我叫秦嘉。”
“啊,我叫盛言。是名野生摄影师。”
嗯,用野生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呢。秦嘉不动声色的想。
人流中偶尔有人赞叹——
“这幅画真好看,暖融融的。”
“这是谁的手?没听说先生有爱人啊,还有槐花,这槐花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但真甜蜜。你看——紧紧握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