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相遇》赵颂祺

1、烦忧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许绎从会议室出来，看着手机上的消息有些头疼，回国之后，随着自己的年龄逐渐逼近35周岁，母亲大人的催婚大计逐渐从各个角落渗透开来，逐渐形成合围之势，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旁敲侧击，今天说哪个邻居家又抱孙子了，明天讲谁家姑娘带了男朋友回家，誓要将他拉到恋爱、结婚的“正道”上来。
　　其实许绎也有些理解她，毕竟老人家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退休之后也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事情，日常除了关心他的终身大事，也没有什么别的话题可以聊，总不能一家子退休没退休的财务和会计动不动就着祖国的经济形势组织一个家庭会议，就最新的税务政策来两个一万五千字的详细汇报。
　　所以他对于相亲这个事情并没有明显的抵触情绪，只不过认识异性的方式从酒会上移到了下午茶餐桌上，从商业会议移到了日常交往，从迎来送往、追名逐利移到了正常的交流，相比这些年工作中遇到的精明商人，或许他还更愿意认识一些交际圈之外的朋友。
　　孔圣人讲要“讷于言而敏于行”，奈何母亲大人却反其道行之，敏言讷行，既希望自己赶快找个女朋友，又口口声声杜绝包办婚姻，让他在工作之余多跟认识的女孩子多聊聊，靠自己的努力让她早日见到儿媳妇。
　　他看了母亲发过来的消息，心想看来母亲终于明白，坐享其成是指望不到了，还得亲自为儿子操劳操劳，于是回了个电话过去。
　　嘟嘟两声，电话接的很快，母亲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过来：“许绎，我跟你讲，相亲是要重视起来的，前几天妈妈单位的张叔叔来咱家里，闲聊的时候说起来，他朋友的妹妹的女儿也在春明，也是金陵人，她爸爸妈妈好像住在江宁区。你们都在春明，先去见见，就算不成，好歹交个朋友，工作上也还是可以互相帮衬一把的嘛。”
　　“哪个张叔叔？”
　　“财务那个嘛，今年刚提了科长。”
　　许绎回想道：“张叔叔……他才40来岁吧，他朋友妹妹的女儿……年纪怕是很小吧，说不准才二十来岁。”
　　母亲不耐烦道：“唉呀，你妈我是那么不严谨的人吗，都打听好了，跟你一样大，今年34。”又继续说道：“我一听，就赶紧让他再去问问，他说这个小李以前是在金陵大学学金融的，现在好像是自己创业做话剧音乐剧演出之类的，都是这种年轻人的东西，她也是国外留学回来的……说不准你们能有共同语言。”
　　小李？许译抓住了重点，与此同时，他想到了另外一个姓李的江宁人，一样跟他同岁。但他一瞬又把这个想法否定了，李姓并不是一个少见姓，张三李四十二王，这世上34岁的“小李”千千万，姓李的江宁人也是不计其数。但是……
　　但是她又在金大读金融，这样巧的事情，如果不是那个人的话，还能有几个人呢？
　　“她叫什么名字？”许绎突然追问。
　　就像冬眠了一冬的种子忽然遇到的温暖的环境，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但又怕突如其来的阳光灼伤了嫩芽，怕浇水的人不用心把新芽淹没失去了氧气。
　　“李懿之，小姑娘名字很好听的呀，但是我感觉……”
　　“哪个懿？哪个之？”许绎很没有礼貌的打断，母亲显然对她的打断很不满：“就是‘徽柔懿恭，怀保小民’那个懿，‘之乎者也’的之，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有照片吗？”许绎再一次很没有礼貌地打断。
　　“没有,”母亲没好气道，“照片照片，你就只会看人家颜色好不好，上来就跟人家要照片，一点礼貌都没有。”
　　许绎摸着鼻子被教训了一大段的“不可以貌取人”“君子好德”云云。
　　其实他真没想看人家长相如何，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记忆中的故人。
　　但他深知母亲的性格，凡认定的事情绝不容许他人反驳，于是学习父亲“不吭声、不反驳、不当回事”的三不政策以及“假装赞同、假装受教、假装改正”的三假原则，连连称是。

　　挂断电话之后，许译坐在办公桌后面，愣愣地回想起好多年都没再想起来的往事。
　　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
　　他第一次听到这句出自《尚书》的话，是因为一个女同学。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她到他班级门口找他，笑着说：小许同学，我捡到了你的学生证。
　　似乎捡到别人的遗失物品该是学生时代所有浪漫故事的开始，但她似乎匆匆忙忙，着急就要离开。于是他慌忙道谢，她匆忙离去，他只来得及问了她的名字：李懿之。
　　“徽柔懿恭，怀保小民”的懿，“之乎者也”的之。

　　但是很快，他就又见到她了。
　　在第二天的军训开训仪式上，她作为先修班的优秀新生代表上台发言。
　　所谓先修班，就是把校区的中考前30名学生放到了一起，配备最有经验的教师，享受最丰富的教学资源。虽然李懿之在年级大榜上排名靠前，但她并不是年级第一，也不是学生干部，她能作为新生代表在讲台上发言，自然是因为有一个先天优势——形象好。
　　他站在队伍中，离主席台有些远，只好抬头费力的朝台上看去。
　　忽然阳光从东南边照过来，洒在了眼睛上，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正是刺眼，他看不太清楚台上的一切，只恍惚觉得——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风吹的那么好，她和阳光那么像。
　　忽然他觉得明年分科的时候自己要考上先修班。
　　李懿之，我们年级大榜上见。

　　他从第9考场考到了第1考场，从年级二百多名考到了年级前二十。高一结束文理分科的时候，终于如愿进入了理科先修班。
　　来到先修班的那一天，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李懿之。
　　她帮他把书放到柜子上，说：小许同学，久仰久仰，常常在大榜上看见你的名字。
　　他终于能把反复练习的自我介绍说出口：李懿之同学，你好，好久不见，我叫许绎，络绎不绝的绎。
　　她说：我知道的，有美一人兮心不绎的绎嘛。
　　她顿了顿又说：我叫李懿之，徽柔懿恭，怀保小民的懿，之乎者也的之。
　　他有些失望，她好像不记得他，但却又暗暗有些高兴，因为她对他说“久仰”，或许这说明他终于也有了些让她正视的资格。
　　有美一人兮心不绎。
　　徽柔懿恭，怀保小民。
　　他把这两句话写在了语文课本的扉页上。

　　从前，他见她只有在跑早操的时候，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放学从校门走出的时候，大型考试的时候和国旗下讲话的时候，他不敢跟她打招呼，他怕她不记得他、不认识他，更或者，潜意识里他觉得，现在的他，不应该跟她出现在同一个世界里。
　　现在，课间的时候，交作业的时候，讨论问题的时候，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她好像很爱笑，每次他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嘴角好像都噙着淡淡的笑意；她好像待人也很温柔，每次他问她问题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表现出厌烦。

　　后来有一天，他的同桌不经意地问他：你为什么总找李懿之去问问题啊？
　　他再也不敢再偷偷看她了，怕她发现他的慌张和窘迫，他不敢再去问她问题了，害怕她觉得受到打扰。可是，今天下课之后，她怎么朝他这边走过来了呢？
　　他赶紧低下头装作在研究问题，一边绞尽脑汁想一会要说什么话。
　　可是她在他前面的座位上停了下来，问另一个女同学为什么没有交数学作业。他才发现，他的语文课本还停留在扉页，一页都没有翻开。

　　外面的灯忽然暗了下去，许绎从回忆抽身出来。他看了看外面，天已经黑了，格子间的同事们只剩下三三两两，大概是准备明天急用的材料，许绎整理了一下今天会议的资料，关了灯，也准备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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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灵感来源——戴望舒《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如果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如果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