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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聚笑因缘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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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京,大内里
光小心翼翼的走到庭院中,许是因为习惯了简单利索的水干,此时繁复沉重的狩衣套在身上感觉束手束脚,格外别扭。扯了扯袖子却又怕弄乱卝了狩袴(注1),还得注意着别弄脏了花了他们将近半个多月的时间准备的绢缎,真是左右为难。小心翼翼顶着头上的乌帽,此时鲜有一人的庭院,没有了重重下人循规蹈矩的时候,赏起来,也是格外轻卝松舒适。
正值暮春卯月(注2),大内里的樱花也正盛放过尽处了。庭院虽多,光所至此处景致静美,构造颇具雅趣,亭台楼阁,假山花木,此间又引之流水作清泉,穿错于百态巧妙的嵯峨假山之间,布置得极为优雅别致。其间又栽有五叶松等春花,似是嫌樱花缤纷独丽过为孤单,又加紫藤繁茂,独具匠心,又不绚烂过剩。可谓美极。
展了展狩衣袖子,光走到一处假山下,也不管礼仪如何,就着青石板上满布散樱便席地而坐,似是累极,终是清叹一声。
“亮……少爷他…他们…应该已经开始了吧。”
心里这样默默盘想,却也带着一股不甘。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亮没有在下棋的时候由自己记谱。可惜在定子后身边的侍女们实在不通人意,任是他们解释多次,便就因为光的身分的缘故而甚至连跪于门旁等候也不许。
“这样出身卑微的人,随便在御园里看看花草罢了。”定子后随身的命妇恭请亮进入内室后转身对他道,“真不知道关白大人是怎样想的,怎么会同意让这样一个小子随随便便入宫来的,权大纳言大人也太胡闹了,再怎么说是一双手生得漂亮,也怎能允许这等平民进得宫来,于礼制,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大不敬做法”顿了顿,又带了毫不掩饰的一种厌恶的语气道,“你还是去那边候着吧,不过不可以乱走,这里是大内里,不是外边大街集市。塔矢公子和中宫(注3)娘娘殿下的棋局便由我记下来就好。”
光不言,将本伏跪于地的头低得更深。
绢绸材质的唐衣(注4)摩擦声沙沙响起,光直到这声音完全不见的时候才可起身来,慢慢退出了定子后的御殿,走到庭院中。
“啊啊……宫廷可真是个复杂头疼的地方呢。”他用一只手抵上额头,轻声笑道。也是,这里本来就不适合他。
“啪”
——忽然极为细微的一声清脆,打断了光无聊杂乱的思绪。
——下棋声?
光皱起眉头,从小就在塔矢宅的他自然不可能不熟悉这个声音,每天都会在塔矢宅不同地方响起的声音,伴着他度过了十数个寒暑的声音。哪怕是再微再轻,他绝对相信自己没有听错这个声音。
——“啪”
——又一声
这次光开始确信了,这附近确实是有人在下棋。反正候着亮也无聊,不如看看在这么雅趣的地方下的棋会是怎样的一局妙棋。
落子声并不多,也不频繁,中间的相隔时间很长,从这一点光就直觉这一局里的一方已经开始陷入苦战了,似乎一方在长时间的思考之后才落下的一子常常会被对方非常迅速的又一子给堵得水泄不通,然后又是长时间的思考,经此轮回。单是这样一点,就已经让光兴卝奋不已的想去看这一局了。
注意落子声音是从假山后面的另一方传来的,所以光感觉下棋的人一定是为了寻找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而躲到被紫藤繁花草木所遮住的假山后面了。但是为了能够清楚地看到棋局,贸然绕过去自然不好……
光突然想到自己小时候经常干的事情,嘴角调皮的一笑,随即脱卝下鞋子,捋起袖子,扒着崎岖不平的假山石,就那么轻巧的爬了上去。
刚刚露卝出个头,就能看见下面光景。他所料不错,果然是有三个人围绕着坐在一个刻着十九横纵路棋盘的青石桌子上。
对局的是两个人,执黑子的是个青年男子,身着浅紫色直衣(注5),戴乌帽,远远看来竟是身姿英挺,贵气周卝身,气度不凡。对面执白子的却是一个穿着奇怪服饰的人,隐隐看来倒是和年卝前在贺卯祭典上见过的大宋国人穿的服饰有几分相似,但从那人一头耀眼怪异的红发上就能确定这一定不是宋国使臣。远看着虽无法判清相貌如何,但和对面青年比起来,坐卝姿却颇为清闲,甚至还带着一种散漫,一只手抵着棋盘桌面,懒懒的支起额头,另一只手搭在棋盒上,拈着一颗白子看着棋局。
怎么看怎么感觉漫不经心的人,却总能在对方冥思苦想一阵之后才落下子之后迅速下出自己的一手,速度之快打子之灵敏,让人不禁对他的才智感到惊奇。
执黑子的青年背后还坐着一个少年,从身形看来似乎年龄和亮相仿,着一身麹塵色直衣。手上一把扇子遮住半边容貌,中规中矩的坐在那里,乍一看就像某个贵卝族家里未见过世面的小公子一样。虽谈不上贵气仪态,却也是端庄稳重。
光偷偷吐了吐舌卝头,贵卝族之间这么全神贯注的对局他还是第一次见。平时和亮亦或是其他人出入的府邸里见的大多是一些附庸风雅或消遣解闷的权卝贵富豪们,像这样认真对待一局围棋的,怕是除了塔矢宅里的人之外,再很难找出……
哦……对了,除了塔矢宅之外,的确还有一个……
思及此处,光不禁翘卝起嘴角,回过神来,便将双目移至棋盘之上。因为攀于三人上方假山之上,所以垂直看下棋盘竟是黑白分明清晰开阔。乍一看黑白子走向,光便忽而了解其间苦战。黑子白子布局该是极稳,又各占半壁江山,本有大分界河之势。却是中盘开起,白子一点一点侵入黑子领地同时,也将自己的腹地保护得固若金汤,令黑子几次想突入重围反击却不得其路。这也是为什么执黑青年在每走一步都冥思苦想的原因吧,好容易破开的一条走路,却每每总是会被对方巧妙的堵住。
“也难怪他下得那么痛苦了。”光不禁在心里想到。
再细观其一方,黑子布局防守虽稳,却是极为规矩,一板一眼,无不是按照棋士之间所了解的最耳熟能详的定石。另一方的白子却是极为活跃,布局时棋路同样平凡稳重守紧自己腹地,如今刚进中盘便就有几手跃跃欲试,率先冲开了死板的定石。下这之前几手几乎是完全摆脱了围棋中应有的走势,而开出了独特的一路。这样新奇的下法自然逼得黑子绝望孤立,且此几子已经有侵入黑子腹地之势,黑子已是十分危险。
“啪”
——就在光看向棋局的这会功夫,执黑青年终于犹豫不决的打下一子,而对面白子却巧妙的顺势一转,没有堵住其去路却连起了刚刚的几颗白子,转瞬间仿佛一条白龙隐隐有成形之势,欲出棋盘之上。
“啊……”
——完全没有想到对方能用这样一手,执黑青年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惊急之下他竟然忘记了礼节,就这么直直的惊呼出口。
漫不经心的红发异人将头一扬,下巴一挺,似是洋洋得意的一示卝威,惹得执黑青年本是稳稳的身姿竟有了些颤卝动。
“这……”
他身后的少年不安的动了动肩膀,虽无法看清他面部表情,但也能感到其十分不安的心情。
光皱着眉头,看向棋盘。从一眼看向棋盘的时候就感觉这有些问题,但究竟是什么他也没想透。紧紧看着黑子走势,棋风很稳,只是有几个想突出重围的黑子在白子的围卝攻下显得十分孤立无援,却又有些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等等……
光抬了抬头,琥珀色双眸轻轻眯起,些许功夫,紧皱的眉头已然有了一丝舒展,嘴角也带上了一丝微笑。
——原来,这么走也不是不可以呢……
放心下来了自然也就不像刚才那么谨慎了,就在光一边为了自己这一发现而洋洋自得另一边却开始小心翼翼的爬过假山石以便更近于观察棋局的时候,他丝毫没注意到执白之人漫不经心的流过假山的目光,反手扣住一颗白子,然后默不作声的在换另一只手支住额头的时候用指尖射卝了出去。
“哎哟……”
光一声痛呼,全然忘了这还是在大内里,就这么一脚踩空了假山石,翻了下去……
“啪……”
——棋子落盘,清脆的一响,随后少年恭敬的将棋盘推到对面御帘前,帘后人静默了许久,却不见任何反应。半晌,一个轻柔的女声才笑道
“塔矢公子果然少年俊才,本宫输了。”
闻言少年连忙伏身叩礼。
“塔矢不敢,娘娘厚爱承让。”
“罢了,不必那么多规矩,命妇,将棋盘撤去,棋子收好,不必再记了。”
中宫娘娘似乎没有任何因为败局而不甘的气愤,只是平静的吩咐侍女们将残局整理好,似乎早就预见了这种情况一样。
塔矢亮便就这么跪伏于地,也不敢抬头,只闻得四周响起收拾整理和走动时衣料摩擦的沙沙声音。中宫娘娘在吩咐了一句之后没再说别的话,他不禁心里有些暗暗后悔自己下手的确是稍稍重了些,有点动真的心思下自然也就比普通的一场处处谦让的指导棋要凌厉了点。却全然忘记了这中宫娘娘在入宫前一再苦学过于大宋国贵卝族所称赞的“琴棋书画”四雅中围棋一学,此时自己得胜,不知道娘娘要怎样生气了。
“你起身吧。”
直到周围一切响动都逐渐静止的时候,帘后的中宫才平静的吩咐道,语气里淡漠依旧,听不出任何情感。
“是。”
一边应诺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起身,却也不抬头,只是将目光拢于手上,符合宫廷中最基本的礼节。
“抬起头来。”
中宫又如此吩咐道。
“是。”
塔矢亮一边忆起道隆关白曾经告谨他的宫中礼节,便将头抬起,不直视帘后,只将目光投入帘后座下,可以让中宫很自然的看到他的相貌。
但,这又是一阵令人窒卝息的沉默。
隔着帘子,虽然无法全部看清楚眼前人的相貌,但是大致轮廓已经了然,定子垂目些许,眸光流转,似是在考虑什么事情。身旁的侍女们面有疑色,凤驾前却也不敢放肆。半晌,中宫才唇角微翘,露卝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随即用扇子遮住眼睛以下的半边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