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漫漫》浓积云

58、第 58 章

　　家长这两个字让文一熠的心往下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变了：“说什么？”
　　“报志愿结束前，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想让你报考市一高，又说不想让你知道，怕你压力大，就让我先帮忙瞒着你，我还以为考试结束后他们就跟你说了，原来没有吗？”
　　越听她说，文一熠的脸色就越差，班主任看在眼里，以为她是担心自己的分数上不了，忙又说道：“没事，老师帮你看了，你这个分数差不多是没问题的，你也不用担心......”

　　班主任在说什么，文一熠其实已经有点听不太进去了，她被久违的痛意裹挟住，一瞬间恍然看到自己眼前漂浮着一些白色的碎片，既像她当年被撕碎的作业本，又像这么多年反复被无情打碎的自我。

　　“还能改吗老师？”文一熠听到自己竟然还挺平静的声音。
　　“这......肯定是不行了呀。”班主任为难地看着她，同时也不解，“你爸妈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也没跟你商量吗？”
　　“当时你妈妈跟我说觉得县城的高中太吃苦了，想让你去市里上。那时候其实老师也挺惊讶的，虽说县城的高中条件什么的确实比不上市区，可是它升学率高啊，这几年县一高的一本率就算是市一高也比不了的。不能怕吃苦呀，吃三年苦能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强。我也跟你妈妈这么说了，但你妈妈挺坚持的，老师也就不好再干涉。”
　　“但是市一高也是个名校，你能去那里上的话，老师也同样为你感到高兴。”班主任把话说得很委婉且滴水不漏，给所有人都留了余地，只除了文一熠。
　　文一熠呼吸很重，她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根本不怕吃苦，而且从头到尾她的目标高中就是县一高。
　　她从来没想过去上什么市一高。
　　但是郑燕已经冠冕堂皇地把脏水泼到了她身上，自己站在看起来无懈可击的道德制高点，伪装成一个用心良苦的母亲。
　　以爱之名的绳索两端都被郑燕紧紧控在手中，把文一熠高高吊起来，她百口莫辩且已无退路。
　　不想解释了，也不想再听了，文一熠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爸妈这两个字每从班主任嘴里念出来一次，文一熠就更恶心一分。

　　最后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敷衍了班主任几句，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走廊外依旧吵吵闹闹，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分数和自己能去的学校。
　　总之都是从此刻起跟文一熠再没有关系的东西。
　　她是拼死表演后就查无姓名的小丑。
　　好戏一散场，她的自由人生就也跟着谢幕。
　　胜利和自由，都不属于她。

　　文一熠一个人穿过拥挤人群往校门口走，忽然想起来去年有一次郑燕跟文宏涛提起来隔壁的孙畅颖考上了市一高，她妈妈周霞每次见了郑燕都要有意无意地显摆一番。
　　郑燕当时的语气很不屑，一旁听着的文一熠能听出里头带着嫉妒，甚至还有几分若隐若现的恨意。
　　最后话题莫名其妙又转到文一熠身上，郑燕的语气就变成文一熠再熟悉不过的尖酸刻薄。
　　文一熠仍旧坐在原地，和方才一样麻木地听着郑燕讥讽她的话，仿佛在听旁人的事，努力让自己听过就忘。
　　文一熠那时根本没想到郑燕的那几分话里藏刀的嫉恨竟然能有这么绵长的余威和后劲，居然那时就埋下要困住她的锁链。

　　已经临近中午了，毒辣的太阳晒得人在路上无处遁形，文一熠没有回家，直接搭上了去往市区的公交车。

　　在房子外按了半天的门铃，文一熠才发现文宏涛和郑燕并不在家，这房子里没人。

　　她突然觉得筋疲力尽，一开始翻沸在心口想要个说法的念头跟着身体里的水分一起被烈日晒化了，蒸发出来，又凝成黏腻的汗糊在她身上，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尊所有颜色都混在一起也不太有形状的半溶状态的蜡像。

　　文一熠在紧闭的房门口立了一会，转身往外走，去了医院。

　　奶奶似乎忘了她今天出成绩的事，问也没问，见面只跟她聊两个话题：病床上的爷爷和一天天长大的文舒满。

　　前者让她忧心忡忡，后者被她视若珍宝。

　　于是文一熠就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时而悲伤痛苦，时而幸福慈爱，两相徘徊间，一会欲哭，一会又展露笑颜。
　　一双眼睛恨不得分给他们二人，一只用来为爷爷流泪，一只用来为文舒满盛着笑意和爱意，哪里还会有文一熠的位置。

　　下午的时候二姑过来了，见面就问她成绩，文一熠跟她一问一答，二姑越听越激动，还过来抱了抱她，真心实意地为她感到高兴。
　　这时奶奶才看向她，吝啬地给予她一些目光，文一熠被二姑揽着肩膀，却下意识避开了奶奶的眼睛。

　　既然有人陪奶奶了，文一熠就不打算多留，问清楚文宏涛和郑燕的下班时间后，她就离开了医院。

　　再次到那个房子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文一熠敲门，来开门的是文舒圆，她踮着脚打开门，看到门外的文一熠时愣了一下才小声开口叫她：“姐。”
　　文一熠没有应声，越过她往屋里看。
　　正好这时郑燕举着锅铲从厨房里探头出来，带着笑意的声音温柔地问文舒圆：“大圆，是谁呀？”
　　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郑燕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顷刻就换了一副脸孔，她冷淡地看了文一熠一眼就收回目光转身往厨房回：“进来吧，杵在门口干嘛？还得让我们请你进来么？一天到晚本事不大，架子不小。”

　　客厅里文宏涛坐在沙发上，抱着坐在他腿上的文舒满看动画片，文舒满勾着头往这边看，有点好奇是谁来了，文宏涛头都没抬一下。

　　文舒圆开完门就小跑回去，爬上沙发，被文宏涛单只手抱住，依偎在他怀里。

　　没有人要跟她说话，也没人要跟她解释。

　　文一熠看着这个房子里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的胃剧烈地痉挛起来，让她生出一股很猛烈的欲呕的冲动。
　　她立在门外，并不打算进去，只是开口说：“你们把我中考志愿改了。”
　　原本是个疑问句，可说出口就变成了陈述句。
　　但并不重要，因为还是没人理她。

　　厨房里的油烟机仍旧在轰然作响，锅铲擦过锅底的声音尖锐刺耳。
　　电视机仍旧在播放喜气洋洋的动画片，音乐轻快，它们很容易就把她的声音压了下去。

　　文一熠在门口沉默了几秒，猛地抬脚踢翻了门口玄关的鞋架。

　　鞋架飞起来又落下，终于代替文一熠发出足以盖过屋里所有声音的巨大声响。

　　上面原本摆放整齐的一家四口的鞋散落一地，文一熠被裹得密不透风的心却绷出一道能让她喘息的裂口。
　　不大，也不彻底，但痛快，像是在水里浮浮沉沉地浸闷到现在，终于把口鼻露出了水面，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文舒圆和文舒满都被吓到了，惊恐地看过来。
　　文宏涛几乎是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几步就走过来，同时也准备好了要落在文一熠身上的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