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漫漫》浓积云

111、第 111 章

　　结束通话，文一熠回身推开楼梯间的通道门往回走。
　　通道门正对着电梯，文一熠刚走出来，对面的其中一台电梯就响了一声，电梯门随即打开，有个两只手都提着东西的年轻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男人突然停下脚步，露出很惊讶的神情，犹豫着试探开口：“你是不是......昨天晚上......秋哥他......”
　　已经要收回目光的文一熠闻言又看过去，男人的声音已经足够让她认出对方，同时回忆起昨天晚上自己听到的话。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冯龙。
　　她的眼神让冯龙觉得局促不安，脸上原本只是纯粹惊讶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文一熠并不想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开口问道：“我记得昨天晚上你说文嘉秋是为了救你才会出事，我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昨天晚上冯龙说话的时候，文一熠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以为对方根本没听自己说话，没想到她不但听到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冯龙愣了一下才赶紧点点头：“是是是，都是因为我！都怪我嘴贱！”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冯龙结结巴巴的，好一会儿才勉强把事情经过向文一熠说清楚。
　　文一熠听到一半目光就移向窗外，在冯龙还要继续用废话来表达自己的愧疚和歉意的时候，她终于出声打断他：“你说是你叫文嘉秋过去帮你的，出事的时候他把你推开了，而在那之前，他一直在劝你把安全帽戴上，是这样吗？”
　　“是......”
　　“那我能认为文嘉秋这次是因为你才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吗？”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全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冯龙低着头，不停道歉。
　　“这样啊......”文一熠点点头，目光依旧看着窗外，“那么如果这次文嘉秋因为你的行为出了什么事，你就是杀人凶手。”
　　“我的命是跟文嘉秋绑在一起的，他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跟他一起死掉。他家里还有父母全靠他活着，加起来一共几条人命，不知道你能不能算得过来。”
　　“我不明白。”文一熠说到这里，一直望着窗外的目光终于移到冯龙身上，她语调平直，听不出鲜明的情绪来，好像真的只是有问题想不明白，“个人的愚蠢和自私为什么要让别人来付出代价呢？”
　　文一熠的语气太平和，让从小就没开学习窍的冯龙想到自己上课听讲。
　　老师上课讲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当堂听明白过一个字，所以这时也是慢半拍地听懂文一熠的话。
　　她这么轻飘飘而又笃定地说出会跟文嘉秋一起死掉这样的话来，让冯龙丝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假，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惊诧地瞪大眼，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文一熠似乎还用了一些听起来就很有文化的词骂了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骂人的话可以不带一个脏字也能像巴掌一样响亮地扇到脸上。
　　冯龙感觉自己像是真的被扇了巴掌，抬不起头来，越想越心惊胆战，复读机一样来回重复对不起三个字。

　　文一熠短暂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轻飘飘地移开，绕过他往病房走。
　　冯龙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跟回病房。

　　文一熠回到病房，正好早班的护士进来给病人扎针输液。
　　文一熠立在床尾，看着护士的动作。
　　针扎进去，玻璃瓶的药物往下滴，文嘉秋依旧没有要醒的意思。
　　文一熠看到护士拿下挂在输液架上的病历本开始记录什么，终于开口询问文嘉秋的情况。
　　护士把病历往前翻，告诉她昨天病人做完手术就偷跑了出去，那时有些检查结果还没出来，身上很多地方的伤口都没来得及细致处理，回到医院时脑震荡的症状又突然加重。
　　凌晨的时候因为麻药过了药效，手术伤口开始疼，疼得睡不着。
　　后来用了止痛药，病人才在快天亮的时候睡着。
　　文一熠听完，静了一会儿才问：“请问他除了胳膊骨折手术的地方，还有哪里有伤？”
　　“内伤和外伤都有，肋骨骨折骨裂，肺部和腹部轻度挫伤。左胳膊和手缝了二十多针，脖子上的伤口危险一些，缝了将近五十针。”
　　文一熠放在床尾护栏上的手不自觉抓紧，脑子被这几句话塞满，后来护士再说了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只记得最后自己说：“好的，谢谢您。”
　　护士朝她点点头，推着治疗车走了。

　　文一熠重新看向文嘉秋。
　　一直在病房门口徘徊的冯龙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边打量文一熠的脸色，一边把手里的东西往床头柜上放。
　　放完东西，见文一熠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他又从床头柜上提起一袋早餐，试探着开口：“您吃早饭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秋哥他可能还要再睡一会儿。”
　　“昨晚他一个人在医院吗？”文一熠没看他，也没看他手里的早餐。
　　“本来我是要留着陪床的，但是秋哥让我回去给他拿东西，我就回工地了。本来拿了东西我是想再过来的，但是秋哥说太晚了让我别来回跑了，我晚上就在工地睡了。”说着，似乎是怕文一熠不信，冯龙赶紧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袋子，“秋哥就是让我拿这个的。”
　　不知道是因为东西太重还是他手抖，袋子刚拿起来就脱了手，里面装着的东西掉出来砸到文嘉秋身上。
　　是几本包着书皮的书。
　　“卧槽！对不起对不起！”
　　冯龙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道歉，伸手要把东西拿起来的时候，有只手已经更快地伸了过来。
　　冯龙扭脸看到文一熠皱着眉头的侧脸，赶紧让到一旁。
　　文一熠把书捡起来，看到书皮上被自己写了文嘉秋三个字的地方贴着透明胶带。书皮的其他地方都有很明显的磨损，应该是经常被拿在手里翻看，只有这里被胶带很好地保护着，所以那三个字依旧墨迹清晰颜色饱满，就像刚写上去的一样。
　　每本书都是这样。
　　“医生昨天没说要在医院住多久。”冯龙在一旁小声解释，“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秋哥就让我——”
　　病床边的文一熠突然把手伸向文嘉秋的脸，指尖很轻地抚过他的脸颊。
　　文一熠垂着眼，从冯龙的角度看过去，根本看不清她的眼神和表情，只能看到她的动作，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于是立刻让自己闭上了嘴。
　　文一熠的掌心贴着文嘉秋的脸，目光也很专注地落在他脸上，跟着指尖一寸一寸地移动。
　　指尖到他眼睛的位置时，那双睫毛密而长的眼睛慢慢睁开。
　　“秋哥！你醒了！”冯龙激动地喊了一声。
　　文嘉秋很缓慢地眨了几下眼，文一熠像看到蝴蝶翅膀上下扇动，她避开他脸上的伤口，用大拇指轻轻蹭了蹭他的眼角。
　　文嘉秋有些失焦的目光终于聚到她脸上，他缠着绷带的左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抬起来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更紧地贴到自己脸上。
　　文一熠没有要把手撤回的意思，她弯下腰靠近，顺着他的动作把手心贴上去，手指轻轻摩挲他的侧脸，很认真地看着他。
　　文嘉秋嘴角扬起来：“点点......”
　　他的声音很沙哑，但文一熠还是很清楚地听到他笑着说：“真的一睁眼就看到你了。”
　　几乎没有在眼眶停留一秒，文一熠的眼泪掉下来砸到他右手的石膏上。
　　文嘉秋睁大眼，握着她手腕的手立刻收紧，下一秒就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文一熠挣脱他的手，轻而易举地反手按住他：“别乱动。”
　　“点点别哭......我没事......你别怕...别哭……”
　　“没怕。”文一熠很自然地开口撒谎，“我就是见到你高兴。”
　　“对不起。”
　　文一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泪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文嘉秋总是对她说对不起，她一开始听不得，后来不愿听，如今却能不厌其烦地回答他：“没关系，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没做错什么。”
　　文一熠看到他眼圈红了，就轻轻朝他笑了笑：“是不是疼？”
　　文嘉秋摇摇头，眼也不眨地望着她。
　　他这幅样子让文一熠想起旧照片里他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文嘉秋也是这么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时候，会让人很容易妥协心软。
　　只是那时这双眼睛里还没有这么深的倦意，也不会让文一熠害怕其中的光芒会随时熄灭。
　　文一熠扶着他的手放回去，指尖很轻柔地拂过他的眼睫：“再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文嘉秋不太灵活的手指在文一熠的手掌抽离前捉住她的小拇指。
　　文一熠捏捏他手指，文嘉秋会意松开她的手。文一熠换到病床的另一侧，在床边坐下，把手伸到他手心。
　　他立刻用大拇指和食指扣住她的小拇指。
　　“睡吧，再睁开眼还是能看到我。”文一熠轻声说。
　　“点点，别怕。”文嘉秋一直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闭上，两根手指紧紧扣着，呓语般说道，“我会让你愿望成真的。”
　　文一熠的手指抽搐般瑟缩了一下，随即被陷入睡眠的文嘉秋下意识握得更紧。
　　他像是害怕手心里的东西会离开一样，紧紧抓着不放。
　　一旁的冯龙一直屏着呼吸不敢说话，这时见文嘉秋又睡着了，才敢又偷偷看向文一熠。
　　她凝视着病床上的人，颜色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因为一直在流淌的眼泪而显出一种潮湿的质地。
　　她就那样坐着，整个人静得好像连呼吸的动作都没有，唯有像眼泪像落雨一般从眼角片刻不停地流出来。

　　文嘉秋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医生过来查房。
　　文一熠站在病床边听医生交代检查结果和注意事项，小拇指忽然被捏了捏，她扭头，皱着的眉头下意识松开，看向睁开眼的文嘉秋，朝他露出笑来。
　　医生见病人正好醒了，就顺势上前检查伤口情况。
　　文嘉秋没松手，文一熠就被他握着手指站在床边。

　　医生检查完，又把没说完的注意事项交代清楚，文一熠全都认真记下来。
　　送走医生回过头，又对上文嘉秋的眼睛。
　　文一熠问他：“还睡吗？”
　　文嘉秋摇头，文一熠就说：“那吃点东西吧。”
　　文一熠一点胃口都没有，但还是陪着文嘉秋硬吃了点东西。

　　文嘉秋这次清醒了不少，却不怎么说话，总是欲言又止地看着文一熠。
　　文一熠看起来很平静，脸上已经没有了流过眼泪的痕迹。
　　他的手不自觉又往前伸，指尖戳了戳文一熠的手肘。
　　正在床边认真翻看住院单的文一熠扭过脸看向他：“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
　　她说着话，顺势轻轻握住他的指尖，小心地把他的手放回原位：“有事就叫我，胳膊上还有伤，别乱动。”
　　文嘉秋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但又看得出文一熠不是很想听，就只张口说：“不疼。”
　　文一熠无言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春娘和伯知道了吗？”
　　“我还没跟他们说。”
　　文嘉秋这么说着，下意识打量文一熠的神情，见她脸上没什么情绪，才又继续说：“我妈看见我身上的石膏和纱布肯定会受刺激。”
　　“我最近先不回家，就说跟老板去外地一趟，到时候石膏拆了再回家。他们看不出来最好，要是看出来了，我就说受了点小伤，已经好差不多了。”
　　文一熠安静地听到这里，缓缓点了点头：“我先帮你瞒着。”
　　“点点......”
　　“放心吧，我放假会来看你，看完你就去你家，你家里有我看着，你自己好好养伤就行了，别操心那么多。”
　　文嘉秋还想说什么，下楼去买午饭的冯龙这时提着饭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文一熠站起身，看了一眼吊瓶里的药水：“吃饭吧。”

　　吃过饭，文一熠下楼去买东西。
　　见她离开，冯龙立刻凑过来，瞄了一眼病房门口才心有余悸地压着声音对文嘉秋说：“秋哥，这是你朋友吗？”
　　文嘉秋没回答他，只是淡淡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冯龙吞吞吐吐道，“就是感觉她......她好像......脾气不太好......好像有点凶......她这个性格上......”
　　“胡说什么？”文嘉秋皱起眉，看他一眼，“你干什么了？”
　　“她人腼腆又容易心软，你少去打扰她，也别欺负人。”
　　“啊？”冯龙瞪大眼，指着病房门口，“咱俩......咱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你干什么了？”文嘉秋又问。
　　冯龙向来不会看人眼色，这次却从文嘉秋简简单单的两句话里悟出他的言外之意：她是什么样的人不用你来跟我说，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对，肯定就是你做错了什么。
　　其实冯龙是想跟文嘉秋说说今天早上文一熠跟他说的那些话的，他现在想起来她的眼神和语气都还会觉得后背冒凉气。
　　但见文嘉秋态度如此，他也不敢提起，只能顺势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本来就是我连累你，她看我不顺眼也是应该的。”
　　“别去打扰她。”文嘉秋又说，脸色很冷。
　　“好的好的。”冯龙没见过文嘉秋这样冷脸，赶紧点头如捣蒜地应下来。

　　刘铭下了班就来医院门口接人，文一熠临走时事无巨细地叮嘱文嘉秋照顾好自己，他知道她明天要考试，十分配合地一条一条应下来，又催着她快回学校，不用担心自己。

　　文一熠离开后，文嘉秋就躺在病床上对着窗外发呆，夜里很晚才睡着。
　　睡着睡着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走在文沟村的一条小路上。
　　银白色的月光在地面上流淌，他背上背着沉睡的文一熠，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蹚在银色河流中。
　　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小路看起来也好像没有尽头。
　　文嘉秋不觉得累，不觉得空旷，只觉得自己背着月亮一般的珍宝。
　　不记得走了多少步，他眨了下眼，身体躺回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
　　他坐起身，面前劈开一道门，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银色月光跟在她身后涌进来，四下不再漆黑一片。
　　文一熠站在月光中，像穿着白色婚纱的美丽新娘。
　　而他坐在被她带进来的月光中，像银色海洋中的一座孤岛。
　　文嘉秋痴痴地望着，朝她伸出手。
　　月光中的人没有回应他，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往前追。
　　痛意传来，文嘉秋再次睁开眼。
　　没有月亮，也没有笼着月光的文一熠。
　　他躺在病床上，打着石膏的右手还保持着努力往前伸的动作，痛意也依旧在。
　　文嘉秋愣了一会儿，慢慢放松绷紧的右手，过了很久才重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