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漫漫》浓积云

100、第 100 章

　　得知文一熠转学后最开心的是文梦新，但是文一熠知道转学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郑燕和文宏涛绝对会插手进来，她不想让二姑一家为难，提前就跟二姑说好，不用瞒着他们，随他们去折腾。

　　县一高有两个校区，南校区是文梦新在的校区，文一熠转学过去的话，要进平行班，去另外一个校区的话，文一熠可以进重点班。
　　知道这件事情的当天，文一熠就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和文梦新在同一个校区了。

　　后来也确实是这样，她被分到了北校区。

　　县城高二八月份就开学，月初的一天，夜里突然下暴雨，开着窗户睡觉的文一熠在梦里看着自己被黑色的海水淹没，第二天醒来就开始感冒发烧，到了去学校那天也没好，人昏昏沉沉的。

　　因为手续有些复杂，她入校晚了半天，到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文嘉秋那段时间说要跟着工头去外地出差，没办法来送她，两个人只在开学前打了通电话。
　　电话里文嘉秋一如既往叮嘱她在学校好好吃饭，注意休息，文一熠耐心听他念叨，全都应下。

　　文一熠头重脚轻地收拾了寝室，跟来送自己的二姑一家道别，去了教室。
　　教室里只有一个空位置，在最后一排，教室里的同学大部分在睡觉，个别在埋头做题，文一熠从后门走进去，没几个人注意到她，就算注意到，也只是短暂看她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学习。
　　文一熠到那个座位坐下，把书包放在地上，桌子上有新发的教材，但她今天一上午都是在强打精神，坐下后就完全不想动了，文一熠把书包放在地上，从包里找出中午的药吃掉，趴到桌子上闭上了眼。
　　昏昏沉沉地不知道睡了多久，文一熠隐约听到好像有人在叫她名字。
　　文一熠从胳膊上抬起头，看到有个男生站在自己桌子边，手里拿着一摞卷子，“怎么是你啊文一熠？”
　　语气有些惊喜，尾音也扬了起来。
　　吃下去的药并没有缓解文一熠的感冒症状，她大脑一片空白，看着面前的人，轻轻皱了一下眉。
　　男生沉默片刻，“你不认识我了吗？”
　　“不好意思。”文一熠胳膊撑着桌子坐起来，“最近记性不太好。”
　　“李露是我姐，你们以前是同桌。”
　　“哦。”文一熠眨了下眼，“你是李瑞？”
　　李瑞点了点头，脸上终于多了点表情，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你转学过来的吗？”
　　文一熠也点了下头。
　　“你暑假作业交了吗？”
　　“哦。”文一熠被他提醒，弯腰把书包提起来，把里面的教材和卷子往外掏。
　　李瑞就在原地看着她往外拿东西，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地理？你为什么要把地理书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文一熠没听懂，“为什么不能拿？”
　　两人对视片刻，文一熠忽然意识到什么，她坐直身子，环顾了一下整个教室，问道：“这是文科班还是理科班？”

　　五分钟后，文一熠找到班主任办公室。
　　“老师好，我想转到文科班。”文一熠开门见山。
　　“文科班？”班主任十分吃惊，“为什么？是觉得不适应吗？还是有什么其他问题？这不是还没上课吗？”
　　“都不是，一开始我的选择就是文科。”
　　“但是你父母跟学校这边沟通的结果是选择理科班啊。”
　　文一熠就猜到是这样，临门一脚也要恶心她一下，她把那句到嘴边的他们脑子有病咽下去，努力使自己保持平和，“应该是他们记错了。”
　　“我有看过你在市里的考试成绩，你的理科成绩并不比文科差，为什么一定要坚持选文科呢？”
　　这次全市的期末考试文一熠九科成绩在全校排名第一，全市前三，这也是这个学校愿意接收她转学过来的原因。
　　“是我个人的问题，我比较喜欢文科。”
　　“这个老师能理解，”班主任扶了下眼镜，“但老师个人还是觉得女生学习理科的话，今后人生的道路选择是会宽一些的，老师希望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谢谢老师，我已经考虑了一年了，方向很明确。”
　　班主任见她态度坚决，就让她给父母打个电话沟通一下。
　　文一熠借了班主任的手机，又去书包里找出前几天刘铭抄给她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那边很快接通，文一熠没给对面说话的机会，直接开口：“丢人还没丢够是吧？今天我要是去不了文科班，你们就等着在这个学校继续丢人。”
　　挂断电话，文一熠把手里撕碎的电话号码扔进走廊的垃圾桶。

　　下午第一节课上课前，文一熠搬着自己的桌子走进了隔壁的文科班。
　　李瑞主动帮她搬东西。
　　帮她把桌子送到教室后，李瑞立在桌子边，眼睛看着她的桌面，轻声开口：“方便给我你的Q|Q号吗？”
　　问完又立刻补充，“我替我姐要的，她常跟我提起你，说很想你。”
　　他的语气和神情都多少有些不自然，但文一熠没在意，听他这么说，就写了串数字给他，又谢谢他帮自己搬桌子。

　　虽然说是新学期，但是县一高分科很早，高一的第一个学期就分了文理科，文科重点班的同学们已经差不多都同班一个多学期了，而文一熠和这个班级都对彼此完全陌生。
　　她在最后一排坐下，发现第一节数学课就不太能跟得上，县一高重点班数学的教学进度比她在市一高快了一本必修课本。
　　文一熠直接进入县城高中文科重点班的地狱模式，才发现自己之前的学习生活过得还是太松散了。

　　县高两周放一次假，放假那天，前一天说是刚出完差回来的文嘉秋过来接她，见到她第一眼就皱起眉，“怎么又瘦了？”
　　他自己看起来也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脸色也很憔悴，文一熠端详着他，也问：“你不会以为自己变胖了吧？你瘦的比我还多好吗？去哪出差了？怎么累成这样？”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起来半斤对八两。

　　文一熠很快就知道了文嘉秋憔悴成这样的原因。
　　这个月文嘉秋没上班，也不是去出差，附近几个省最近联合破了几桩人口失踪和拐卖案，他跟着新闻报道跑了一圈，一无所获。

　　因为这件事，文嘉秋家里的气氛一直很低，文一熠过去之后，就没听到王迎春和文志军说一句话。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文志军突然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有罪，当年我就该被车撞死。”
　　他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舌尖喉头徘徊排练了多久，说得流畅又清晰，突兀而尖锐地砸在人心口上。
　　这些年来文嘉秋坚持给文志军做复健治疗，他的四肢和语言功能都比刚出车祸的时候好了很多。
　　前段时间文嘉秋还跟文一熠说文志军最近说话清楚了很多，但是文一熠那段时间脸上的伤没好，怕文志军跟王迎春见了担心，就没回来过。后来又是转学又是开学，就一直没机会回来看看文志军，听他说说话。
　　文一熠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听到文志军说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居然是这样的，刚喝到嘴里的一口稀饭梗在喉咙，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她立刻抬起眼，看到王迎春的手在发抖，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

　　下一秒，耳边一声清脆炸响，文嘉秋手里的碗碎在墙角，桌子上的人都吓了一跳，包括文一熠。
　　文嘉秋随即把手里的筷子也狠狠摔掉，文一熠扭头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立刻伸手去抓文嘉秋的胳膊，想阻拦他。
　　但还是晚了一步，她刚伸出手，就听到文嘉秋平静地开口：“说错了吧。”
　　“有罪的不应该是我吗？”
　　“当初要是没生我，大家现在何苦受罪？”
　　“要是没有我，我姐——”
　　“文嘉秋！”文一熠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发颤，她紧紧盯着文嘉秋的侧脸，双手用力抓住他胳膊。
　　文嘉秋不再说话，呼吸却很重，仿佛呼气和吸气都需要极大的力气。
　　王迎春浑身发抖，不堪重负般捂住脸。
　　文嘉秋直视文志军，文志军却垂下头，沉默而又颤抖地躲避他的目光。
　　王迎春发出压抑不住的哭声，“秋子，都是我跟你爸的错。”
　　“我跟你爸对不起你跟你姐。”
　　“都是我跟你爸的错。”
　　“是我们对不起你们。”
　　“都是因为我们......”
　　文嘉秋扭头往外走。
　　文一熠没拉住他，立刻起身追上去。

　　文嘉秋步子迈得大，走得又快，文一熠小跑起来才在房子侧面的小路上追上他。
　　“文嘉秋！”文一熠一把拽住他衣服，脚下一时没注意，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个踉跄。
　　文一熠往前摔，刚摔了个开头就被迅速转身的文嘉秋稳稳扶住。
　　文一熠顺势两只手都紧紧抓住他，“文嘉秋！”
　　文嘉秋扶着她站好，“磕到哪没？”
　　他脸色依旧僵着，语气却不自觉透出担心和关切。
　　“谁让你走那么快。”文一熠挣开他的手。
　　“......对不起，我心里难受。”
　　文一熠心口一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是那么说说，你别放在心上。”相对沉默许久，文一熠苍白安慰道。
　　“我知道。”文嘉秋双手使劲搓了搓脸，他靠到墙上，肩身垮下去，声音发哑，“我知道，我知道。”
　　文一熠也知道，理解和痛苦并不冲突，并不互抵，有时反而相辅相成。

　　文一熠侧靠在墙边，默默地看着文嘉秋，看了很久之后，她垂下眼，轻声开口：“文嘉秋，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
　　文嘉秋从她说到死字时就迅速转头看向她，没等她说完，就打断她：“胡说什么？”
　　“我说的是如果。”
　　“没有那种如果。”文嘉秋语速很快地否定她。
　　“人总是要死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文嘉秋不再反驳她，两人默然对视着。
　　“那时我还活着吗？”文嘉秋问。
　　文一熠点头。
　　文嘉秋又不说话，显然是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文一熠也不说话，但文嘉秋知道她想要个答案。
　　于是文嘉秋沉默了很久之后才低声开口：“我想象不出来，如果你……”文嘉秋说不出来那个字，“我可能也不想活了。”
　　“但是我不能那么自私，所以我会痛苦地继续活着，非常非常非常痛苦地活着。”文嘉秋慢慢地说，“一直活到实在无路可走的那一天。”
　　他从头到尾都看着文一熠，文一熠没有错过他任何的神情变化。

　　文一熠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没办法正常呼吸，因为听完答案后她又后悔问出这个问题，发现自己比想象中在意，也比想象中懦弱，“我就是随便说说......”
　　“世事无常。”文嘉秋突然又说，“说不定我会比你先死。”
　　文一熠目光凝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要是我的命能换我姐回来就好了。”
　　文一熠动作很突兀地转过脸，移开自己的目光，她脸上的神情没什么波动，心中却迟缓地漫开一阵钝痛，毫无反抗之力地跟着文嘉秋陷进那个从来没爬出来过的沼泽里，熟悉的窒息感又开始扼住她，喘息时口鼻里像是堵着黑色的海水。
　　这时文嘉秋在她脚边蹲下，目光投向眼前的庄稼地，“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那你呢？”文一熠声音很轻，目光跟着他动，几乎是迫切地问出口。
　　文嘉秋轻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文一熠第一次看不懂文嘉秋，不知道他笑意下是什么意思，但她不再问，也没有勇气问。

　　过了一会儿，文一熠也转身蹲下，跟文嘉秋挨在一起。
　　文嘉秋之前染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已经全部剪掉了，又变回最简单的寸头。
　　他眼下有很明显的青黑，肩背微微驼着，文一熠看得心里不舒服，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两个人就那么肩并肩地蹲着，对着面前的庄稼地发呆。

　　太阳慢慢落山，庄稼地也一块一块地消失在夜色里，最后什么都看不清了。

　　等到眼前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的时候，文一熠终于抬手拍了拍文嘉秋的胳膊，轻声开口：“回去吧。”

　　两人回去时，王迎春已经把碎掉的碗筷收拾干净了，正在厨房洗碗。
　　文嘉秋沉默地走进去，从她手里把活接过来。
　　王迎春站在一旁看着他，脸上的眼泪还没干，低声叫他：“秋子……”
　　“去把晚上那顿药喝了吧，喝完早点睡。”文嘉秋头也不抬地刷着手里的碗。
　　“春娘。”这时文一熠也走进来，亲昵地抱住她的胳膊，“今天晚上咱俩一起睡好不好？”
　　“好。”王迎春叹了口气，从文嘉秋身上收回目光，“那我去把床铺铺。”
　　“不用，我来。”文一熠带着她往外走，“你去喝药，我在楼上等着你。”
　　“好。”

　　第二天文一熠分别又跟三个人聊了聊，中午的时候一家人才又坐到了一起吃饭，气氛也慢慢恢复，仿佛无事发生。
　　存在的依旧存在，消失的仍旧不可挽回。

　　周日下午文一熠就要返校，吃完午饭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文嘉秋就让她睡一会儿，自己帮她看着时间。

　　文嘉秋看着文一熠睡着，才起身过去打开电脑，刚翻了翻最近的失踪人口相关的新闻，消息栏就弹出新的好友申请。
　　—文一熠你好，我是李瑞。
　　文嘉秋看了看这是发给自己的号的，就知道文一熠又把号码给错了。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文一熠和衣裹在被子里，睡得正熟。
　　于是他动作很轻地打字过去：
　　—你好，是文一熠的新同学吗？
　　—你是？
　　—我是她朋友，她好像给错号了，不好意思啊，你加这个号吧。
　　文嘉秋跟着发过去一串数字。
　　那边没有立刻回复。
　　过了一会儿，那边才又问：
　　—你是文嘉秋？
　　文嘉秋愣了一下，打字：
　　—是的。
　　那边不再回话，几秒后文一熠的号弹出来一个好友申请。
　　文嘉秋继续打字回复：
　　—不好意思，还是我，文一熠现在有事，等下我问过她之后，再给你通过好吗？

　　文一熠这个号本来自己就不怎么用，文嘉秋倒是整天兢兢业业地给她登录刷小太阳刷等级。
　　前段时间那件事发生后，孙元秀就疯狂给她发消息，文嘉秋把她拉黑之后，对方又频繁用不同的号发过来好友申请，夹杂着各种无孔不入的信息轰炸。
　　每次登录上线，消息栏都会狂弹各种消息，有时甚至会把文嘉秋那个本来就不太好使的电脑卡住。
　　在文嘉秋看来这已经是骚扰的程度了，他就想给文一熠申请一个新号，把这个号弃用。
　　文一熠当时正面无表情地拿着鼠标把不认识的好友和群聊一个个删掉，闻言无动于衷道：“凭什么？”
　　这个号是文嘉秋给她申请的，每个小太阳都是文嘉秋实打实给她刷出来的。
　　这是文嘉秋给她的，凭什么让她弃用？
　　她把东西删完，该拉黑的拉黑，该关闭权限的关闭权限，然后鼠标一撂，“你接着帮我刷等级，遇到傻逼拉黑不通过就行了。”
　　于是从那之后文嘉秋就对文一熠这个号的好友申请严加审核。

　　对话那边再没有消息回复，文嘉秋也没再管，过了一会儿文一熠醒了，文嘉秋就问她，文一熠想了想，好像是有李瑞这么回事，就点了点头。
　　文嘉秋这才在电脑上点了通过，叹气道：“你又把咱俩的号记混了，人家想找的是你，结果跟我在互联网上大眼瞪小眼。”
　　文一熠没睡够，睡眼惺忪地坐在床边，浑不在意道：“我能记住一个就不错了。”
　　文嘉秋点着鼠标，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好友通过之后，那边李瑞的头像已经灰了，文嘉秋也就没再发消息过去，起身帮文一熠检查去学校要带的东西有没有什么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