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烟柳断肠处（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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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蕴珠蹙着眉头看着兰妃明瑛，第一次发觉这绝美的女子果真有与容颜相称的才华。素日里从不与她多谈，厌她狐媚惑主。此刻她听得入神，偶尔一两句问话，可见得对诗文史传所知绝非泛泛。
倘若不是入宫为妃，怕是也足入官展才。那么她平日的冷落神情，或许实是因为受不了这笼中鸟的处境，心有所憾。思及此处，不禁微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女官长是万千目光所注的荣宠，每一任女官长都是万里挑一。然而女官长的生活，其实寂寞无趣到了极处，一言一行，都务必对得起这职位，为世人表率，为后世景仰。
却忽然想起，兰妃进宫三年，她身为女官长，竟连她的身世与姓名，都不曾了解。几次要记录，都被永昌帝拦下。
“朕可保她身世清白！不必问了！”
出神间听到太后问话：“瑛儿，你这些，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明瑛唇边是惯常的温婉笑容：“回母后，琴棋书画，诗词文赋，都是兄长教的。”
太后看她神情，知道她不愿细说。自来提及家世，她便神色哀伤，也不忍伤了这柔弱敏感的孩子。却实在压不住好奇心，开口问道：“你兄长，到底是何等样人？”
明瑛凄然一笑：“母后可曾听过明川公子这名字？”
“明川公子？”杨湛生不由得冲口而出，自觉失态，忙住了口。太后惊问：“明川公子才华绝世，难道你兄长就是他？”
明瑛点了点头，神色凄苦：“是明瑛一胞双生的兄长，三年之前，便同父亲埋骨边关。”
她轻轻吸了口气，低低道：“兄长为人温文谦和，自来极是爱护明瑛。他师父是霞洲大儒何景渊先生，每学有所成，再亲自教明瑛。论才华悟性，兄长远胜明瑛十倍。倘若不是他耐心教导，明瑛绝难有成。”
苏蕴珠拿起手边茉莉茶，微笑道：“原来娘娘是霞洲人氏。”
明瑛点了点头：“是。”
霞洲……杨湛生与苏蕴珠相视，会心点头。无怪如此，如明川公子这样的旷世才子，明瑛这样的绝色丽人，确该是出在霞洲。
霞洲郡是霜落东南的都会。梵罗江下游风调雨顺的所在，物产丰饶，景色秀丽，为三十六郡之首。晴山雨水，无不秀色照人，春月梨花盛开有如玉树堆雪，更是霜落十景之一。前朝名士曾有言：“天下三分春色，霞洲独占二分。”
山温水软之地，所出的自是才子佳人。霜落流传的风流佳话，也有一大半是出在霞洲。苏蕴珠看着明瑛神色愁苦，嫣然一笑：“只道霞洲出了娘娘这样的人，山水灵气已尽，可怎么再造得出一位明川公子来？娘娘还说明川公子十倍远胜，蕴珠是断然不信的。”
明瑛纤细指间捻起盘上一枚棋子。白玉雕琢，一如她皓白无瑕的纤手。轻轻一笑：“那是女官长没有见过。明瑛的兄长，本就是天下罕有的才子。何先生也曾说过，兄长少年早逝，或许也就是才高无寿。”
垂眸良久，又幽幽道：“当日，兄长与何先生之女如儿已论及婚嫁。父亲道，外敌虎视眈眈，不应只计及儿女之情。携了兄长至西北游历，却不想，刚好逢上那年的战事……父亲与兄长殉国而死。明瑛母亲早逝，唯有相依林家……可是如妹闻讯，自尽身亡。”
她长长吁了口气，抬起的眸子对上了苏蕴珠，蕴珠心头竟是一震。那眼睛极美，是梵罗秋水般的干净澄澈，仿佛一眼便能望尽，却又不知蕴着几许凄凉。
明瑛站起身，走到墙边，拨去白玉香炉中燃尽的灰，换上一盘香。不多时，室中便有淡淡兰花香气萦绕。回身，又继续说下去，语气却已平了：“……以后，明瑛便上了选秀的册子，进了宫。”
杨湛生不知底里，苏蕴珠却晓得这一句定然是谎话。她若是在选妃册上有名，女官长便能轻易查到她的身世来由。正要当面揭穿，太后向她摆了摆手，叹道：“瑛儿也是个苦命孩子，别再撩人家了。”
“是。”苏蕴珠微笑。能做到女官长，察言观色的工夫自然是少不了。一边的杨湛生却只是微微出神：天意弄人啊，倘若兰妃娘娘早些遇见了尹慕云，两人可不是天生一对？那么冰奕说不准便会对自己垂青……罢了，那样女子，还想她作甚？
太后抿了一口茉莉茶，瞧向明瑛的眼光中浮起一丝怜悯。小小年纪，失了至亲，又在这步步荆棘的后宫中婉曲求生。亏得明瑛一句句平静如此，眼底藏的悲戚，终究瞒不过她。
“瑛儿，你父亲与兄长的坟在何处？我命官家下旨，好好整修一下。才子而兼有节，堪为天下表率。”
“多谢母后……可是父亲与兄长，皆是投水身亡，尸骨无存……”
“那么便让官家下旨寻找遗体……瑛儿你……”
苦忍的泪夺眶而出，清绝容颜惨白若纸，身子的重量全压在那张紫檀椅背上，直直欲晕去。
她是不愿信，不肯信。纵然时过境迁已三年，心头痛意竟是不曾淡了半点。
记得哥哥那一袭青衫，清朗眉间总带温文笑意。记他梨花树下抚琴，阳光细碎，丝丝缕缕落在身上，映得一双眸子沉静如寒潭。人人说她与哥哥容貌相似，她心里总觉不像。哥哥眉眼坚毅，心中怀的是家国天下。她却只是烟眉露目的弱女子，梨花凋落，也要勾起伤春念头。
叫她如何能信？信慈祥沉稳的父亲长眠一抔土下，信哥哥松竹身姿化作白骨？宁可是永不要见尸骨，总叫她留下一分念头，万一，万一父亲与哥哥尚不曾死。
走出殿门，日光倏地耀眼，杨湛生一阵目眩。
站定，才见苏蕴珠立在门口，微微带笑：“状元公慢走，我自会叫人送出去。”
“多谢女官长……”杨湛生一个长揖，十足酸腐书生模样，苏蕴珠忍不住展颜一笑：“状元公如今是在夏官属下罢？入官场几月，书生习气，还不曾改？”
这才是她半日间唯一一次真正开颜。宫中说笑，都是该笑时便挂上毫无瑕疵的笑容，眼底却是无波。这一笑，人才灵动起来，不再是香烟缭绕中带着威严的深宫官长，而是与年纪相符的秀丽女郎。
杨湛生摇了摇头：“本也惯了。只是……唉，今日听了兰妃娘娘的身世，说不得，又勾动下官的书生脾气，倒是让女官长见笑了。”
苏蕴珠神色微变，又恢复了那给人看的笑容：“状元公心慈。蕴珠良言相劝，今日听到的话，能忘掉最好，否则，千万不要透露旁人一字。否则，吉凶难料。”
杨湛生虽是读书人，也不是不通世务的书呆子，当即明白她是好意。兰妃明瑛身世暧昧，又是宠冠六宫，非同寻常。
“多谢女官长。”肃然地回首，苏蕴珠抱臂轻笑：“状元公自然知道轻重，只是兰妃娘娘的确是倾国倾城，怕的是，一时想不清……”
杨湛生摇了摇头，笑容微微苦涩。他原本不喜欢那样画人儿一样的女子，纵然绝丽惊人，少了该有的灵动明艳，只是没有生气的水墨丹砂。便是这薄薄日色下，眼前女子一抹笑靥，也远胜过兰妃倾国容光。
御花园中是新换上的菊花。寒凉的香气流过身边，日色似乎也有些清冷。却因着廊下女子轻灵一笑，流丽妩媚，重染透花气斜阳。
秋深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烟柳断肠处（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