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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诅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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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的药方在不断变化,然则月彦的病情并无好转,反而日渐加深,成了终日卧榻、名副其实的药罐子。他对死亡有着深深的恐惧,夜晚好不容易睡着,忧惧依然会化作噩梦纠缠,不死不休。
半梦半醒间,月彦似乎总能听见偶人稚嫩清脆的声音,比之平日低上几调,用木头手轻轻握住他的指尖喃喃道:“不要怕,公子,不要怕,你会活下来,有我在,你能活下去。”
他不过是迟早要为他殉葬的无用偶人,摆在房间的花瓶,会有多大本事能让他不死?月彦本想翻身不理,就在这时他的指尖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淡淡的,宛如三月春风细雨揉杂,那是……万物复苏的气息,是生命的气息。
还不等月彦细想,紧接着眼皮沉沉,竟直接睡死过去。
再醒来时,月彦已对昨晚记忆有些模糊,也怀疑不过是场梦,可是如此频繁之梦,哪有可能。偶人曾说它并不会术法,月彦深知它的实诚本性——即使下定决心撒谎,慌慌张张支支吾吾的言语动作,根本瞒不住他。那么,在他噩梦反复的夜里,默不作声的偶人到底在做些什么?它所谓的“宏图大业”“人生意义”还要不要了?
他头一次用更为复杂的目光审视着这个,不过被自己看待成小玩意的偶人。
月彦不是轻易动情之人,他对外人甚至对对他关怀备至的母亲带着自己都没能察觉的冷血,要说月彦真正努力并深沉热爱着的,目前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
他深知他自己不是圣人,也不会去走圣人的路,他清楚明白,自己仅仅是个普通人,唯一的心愿是,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如果可以,他会想方设法,不择手段活下去。
求生是人类本能,并没有什么错。
这是月彦的人生信条。
偶人已形影不离陪伴他三年之久,即使并不用心观察,他也能窥得偶人性之七八。它的世界实在太单纯,单纯到似乎只需一眼便能望穿,它也很傻,傻到一心只付出情感与怜悯不求对等的感情,不带任何算计,而它是万万想不到,它付诸的所有都会化作无果的东流水,接收它的人,暗中琢磨要它陪葬。
“你说,人死后会有灵魂么?”月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他想到,若他有灵魂而黑死牟没有,届时陪葬他的黑死牟消散于天地之中,是不是代表,他会亲手葬手它再存在于世间的可能?
偶人不知他心中算盘,木头脑瓜慢悠悠摇头,它那被精雕细琢的脸丧气地垂着,鸦羽做的睫毛遮住乌黑双眼,它看见自己放在月彦手上的木头手,两种不同的白,便如同世上两种不同存在一般:“我不知道……既不知道公子你,也不知道我自己最终归宿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也许未来我与公子,无法抵达同一彼岸。”
偶人平日话不多,今日难能地长篇大论。
“公子你看。”偶人摊开双臂,将它惯常穿的紫罗衣舒展出纹路:“我和天照它们的存在并非常理之中,无意识的木头拥有灵智,对人们而言其实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既然木头说话这样的事能够发生,公子不妨相信一次,人是拥有着灵魂的。未来公子即使死去,也能在黄泉之国,做个梦想中普通而又美丽的存在。”
那你自己呢?你相信你自己能拥有灵魂吗?
这两句话险些脱口而出,月彦庆幸自己足够自制,只是他为什么想问这个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偶人那样几句简单的话,他就因此产生动摇了么?
月彦侧头怔怔盯着它,良久后,皱眉转头又望着窗外,那里夕阳与云雾舒展,交相辉映,柔美得不像话。
他心中又忍不住想,若是弥天大夜,恰逢皎月悬于世,透过青叶帘幕,洒在他的寝衣上,那带着清冷的、洁白的柔美月光,比眼前这片黄昏之末更像黑死牟。
“公子,今日好些了么?”医师每日例行问诊。
月彦撇嘴道:“和昨日差不多。”
医师是个已有白发的中年人,他摆弄着包裹里的草药,毫无畏惧,似乎觉得自己的项上人头相当稳固,唇角甚至还有隐约笑意。
他边将药包递给一旁的侍女,一边问月彦:“公子可曾听闻过邪马台国卑弥呼女王的故事?”
月彦并不欲与他交流,眉眼间带着不耐烦地点点头,权当回答。
医师好像没感觉到自己的不受待见似的,仍不依不饶地追问:“那公子可知,卑弥呼到底是如何死亡的?”
月彦自然不知,史书无记载,他对此也并不感兴趣,觉得他莫名其妙,蛇裂纹的双眼直直瞪向他:“我为何要知道,这与我何干?”
医师起身,拂了拂衣物上的褶皱,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不,我要说的故事,对公子的病,也许会有帮助。”
月彦不作声,冷眼看他把话说下去。
“这些年我因家族渊源游历大江南北,拜访取证,终于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公子应当也能相信,世间真有怪力乱神之事,而卑弥呼,即是现存于世,已知最大的神。”月彦听闻此言,对他隐有戒备。
医师继续道:“由于邪马台国人做贼心虚,不愿自己弑神的行为记录在史册,所以隐瞒下关于女王卑弥呼的种种,包括她的生辰、她的死亡一样都不许提及,稍稍碎嘴便是砍头。”
“所以大家对卑弥呼之事都知之甚少。”
“其实女王卑弥呼的死亡前后,伴随着两次日食。初次日食,时,天地失色,众生惶然,好在相安无事。他们不知道,前所未有的灾害本该降临,是女王卑弥呼耗尽灵力拯救他们,与此同时,卑弥呼也被神所抛弃;第二次日食,则是在卑弥呼死亡后,是神明殒落的象征。”
“一切皆有命,卑弥呼行偷天换日之术惹得众神恼怒,为此要教训卑弥呼,给予的惩罚是——卑弥呼将被她所爱的国民杀害。她为挽救国家灵力耗尽,还没来得及好生休养便要迎接来自兄弟暗中的煽动、国人的愚昧背叛,认为是她灵力渐弱,做了不好的事被神灵惹得神明厌弃,风雨飘摇后,她终是再无力挽救自己的性命。”
“神明就这样陨落,死在她苦心孤诣庇佑的国民刀下。”
“即使如此又与我何干?”月彦听他说那么多,但对他而言无异于废话,一个死去的卑弥呼难不成还能死而复生治他的病?要有这本事早能灭了邪马台国了。
“不不不,公子且先听我说下去。”医师忙摇手。
“关键在于卑弥呼被杀的地点,是在一棵老柳树旁,她的血液渗入树根旁的土里,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时,她的身躯已经迅速腐烂,连白骨都没有剩下。”
“不久后,有人再来到卑弥呼身死之地时,发现几株青色的彼岸花。”
月彦眯眯眼,审视着面前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胆子奇大的医师:“青色彼岸花?”
“有好事的邪马台人摘下一株青色彼岸花回去,家中顽劣小儿见此竟往口中送,还未等他催吐出来,那邪马台人便惊奇地发现,小儿身上的陈年旧疤和新伤竟如奇迹般,全部消失不见。”
“他将发现告知几位好兄弟,一传十,十传百,几日后,青色彼岸花被采摘尽。那些得不治之症的人,从此也能下地行走,变成彻彻底底的正常人。”
月彦听闻,双眼一亮,但是又迅速黯淡下去:“照你这般说,青色彼岸花如今不是没有了么?”
医师摇头:“青色彼岸花是可以再生的,卑弥呼的血肉还没有完全湮灭,怨气久久未散,这些都是青色彼岸花的养料,足以支撑它百年再生一次。”
月彦屏气凝神地听他说下去。
“只不过要想采摘到此花,必须是邪马台人才能进入。”
月彦问:“为何?”她的国人那样待她,她死前不是有怨么?为什么还要用能救人的青色彼岸花来治疗她的国人?
“公子有所不知,女王卑弥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确实想要报复回去。第一批采摘到青色彼岸花的邪马台人,在五年后全都去世了。这就是卑弥呼用自己的血肉化就的诅咒,凡是进入她身死之地的邪马台人,五年后将全身迅速腐烂而亡,也许活着的最后一刻就能见着自己的双手化作白骨,白骨又成灰。而卑弥呼的怨气千年不散,非得见到世上最后的邪马台后裔去世才罢休。”
“而在前不久,我见到一位有幸往卑弥呼葬身之地走过一遭的邪马台后裔。那人是傀儡师,前不久当街去世,全身上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烂而亡。”
月彦不动声色地往床角撇一眼,看见躺在那里的偶人双手变换了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