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惑》赵愁城

3、第 3 章

　　下雨了。

　　雨，是在黄昏下山的时候忽然降临的。

　　雨在这山间本是常见。山色空濛雨亦奇，诚然，可真的走上了山路就觉得不讨喜。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因为那些遮天蔽日的古老植被，在昼犹昏。到了黄昏，人就近乎瞎子。而这时山风忽地湿润，雾霭开始积聚，吸取了最后的余晖。

　　那真是无法可想。

　　雨点起先总让人错以为是露水。沙沙的声音，以为是风。忽而变成千军万马铺天盖地席卷整座山而来，那真是不巧之至了。虽说此间并不常有山洪的事，但因为雨水而变得湿滑的石阶也够人受的。

　　因为是夏天，这种雨每天都要来那么一次，有时还有两三次。

　　所以那天遇见雨，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吧。

　　伞在树枝横斜的山道上基本撑不开。旅行社派发给兼职导游的一次性雨衣更是不用提，早就被树枝划出了口子。

　　最不巧的是今天出门有些匆忙，脚下竟然是一双凉鞋。

　　跌跌撞撞地走出不知多少米，头晕眼花，即使是平地也站不稳。

　　我开始觉得寒冷。

　　途经一家小店，有热茶。我没有理由不坐下喝两口。一摸腰包——

　　空的。

　　人心不古。山里都有贼，连我这个小导游的钱都有人偷。

　　我无奈地冲小店老板娘笑笑问她可不可以赊账。

　　你这小妮儿——老板娘也无奈了——随便你吧。怎么穿这么双鞋，来，换换。

　　一双解放鞋。

　　这鞋平时是准备给我这样的冒失游客的。

　　小心白娘娘。实在来不及，在山上住一晚也好。她说。

　　白娘娘就是蛇，这座山里的人都这么称呼。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必须一脸的尊敬。

　　山上有蛇。听说是很漂亮的白蛇，但我没见过。此间的白蛇是否修道？这里不是西湖，大概也不会有一条道行稍浅的青蛇跟着她罢。那岂不是太寂寞了么。

　　现在，三年后的大雪之夜，键盘上手指冻得麻木的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有个化学家梦见一条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周而复始，不断转圈。醒来若有所悟，终成一大发现。——这形状，不也正是一个环，一只戒指的形状。戒指，又是戒指。

　　一条蛇咬住自己的尾巴，不住吞咽，一吞再吞，最后会变成什么呢？——这是中学数学课上老师提出的思考题。她没给出答案，然而坐在台下的我脊背发凉。

　　我打小怕蛇，怕一切两栖类与爬行类。倘若签打工合同前就知道这山上有蛇，我打死也不会来。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夏至日过去后，黑夜渐早，更何况是少有的大雨天。眼前的路，渐渐只剩下手电筒能照到的那一小段。山路越来越滑，透湿的解放鞋越来越冷。早已走习惯的路现在竟是如此漫长。

　　前后都看不见人烟，索道站与滑道站早错过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我最终败给了自己的脚踵。

　　一只青蛙突然跳上我的脚面。我尖叫一声，慌忙一踢腿把它甩掉。慌张之余手就送了。手电筒摔下山去，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勾到我脚下悬空的树杈上。在风吹雨打的树梢晃晃悠悠，却再也照不到我脚下的路。

　　眼前，一切归于黑暗。

　　这时候我看见了光。

　　暖暖地，映成四格窗子的形状。几乎与眼前的黑暗同时出现。耀眼得差点让我以为那是月亮。雨夜怎么可能有月亮，何况光是从山路的边上来的。

　　我从来不记得这里有一家店。但我还是去敲门了。倘若有一点热水——最好是提供给旅客住宿的，那更好了。

　　那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因此不顾一切沿着那个方向走了很远的路。一路出乎意料的全是坦途，更让我相信那是一家店。直到门打开。

　　门后面是一个女人。

　　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烫成大波浪的长发在肩上翻滚。白丝绸的西式睡袍垂着。

　　穿睡袍做生意？当时我脑子里想得极为单纯——也许天太晚了，她觉得无生意可做，早早歇息了也说不定。

　　——你是……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眉目宁静，虽然在发问，却仿佛胸中没有任何疑惑似的。

　　确实是个美人，但美人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未免轻薄。我姑且放下了心里的惊异，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进来吧。

　　我刚走进门，她就在我身后把门掩上了。

　　——请坐吧。妹妹已经睡了，我一会儿就叫她起来。

　　“妹妹”已经睡了？她是谁？

　　我抬头看了一眼手表：的确是八点不错，但秒针已经不会走了。

　　中东风格的蓝白瓷器里斟出的牛奶与红茶。

　　地上是厚厚的土耳其毯子。一角压着一只水烟壶，烟管横在沙发上。我想象着水烟壶里咕噜噜吐泡的情景。

　　袅袅的天竺葵味儿催人入眠。或许是精油的香气。这一定是有钱人才住得起的山间别墅吧。我不禁肃然起敬。

　　屋里没有开灯，只点着蜡烛。我不禁好奇，是什么光把我吸引到这里来的？

　　烛光渐渐模糊。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地毯上跪着一名少女。

　　和方才的女性一样的白睡袍，然而身量要小很多，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光景。纯黑的直发犹如墨画。

　　我正观察着她，她就忽然抬起头了。一张纯真得一尘不染的脸。

　　请让一让脚。她说。

　　她手里正捏着几粒珍珠。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湿透的鞋不知何时已经被脱下了。抬起脚，下面露出一点粉色光泽。又是珍珠。

　　少女将珍珠捏在手里，脸上带着笑容。

　　——这下就好了。戒指一定很喜欢。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客人，您终于醒了。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