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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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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虽然生在烟花巷里,却是个从来都不受待见的。
无他——皮囊不好看罢了。
寒月六岁的时候死了爹娘,沿路乞讨的时候被人伢子骗了去,用一吊钱卖入娼家。
小时候的寒月倒也算是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可偏偏十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全身起了层大大小小的黄脓疮。老鸨本就嫌他看病费钱,如今竟又破了相,就想拿草席卷了人、扔荒冢里拉倒。
谁知寒月这小子命有够硬,没吃没喝十几天,竟自己强撑着活了过来。只不过病愈后从头到脚落了一身疤,再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学习琴棋书画、有朝一日挂牌侍客,而只在书院的仓房里做些挑柴端粪的腌臜事,时不时还要挨老鸨的打骂。
长三书院听起来文清雅致,实则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倌南坊。
景隆年间男倌私坊盛行,普安街两边各成一体。向左转是青楼妓院,一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在那里娇嗔迎送,两鬓的桃红映着晚霞、香粉扑面,是名副其实的温柔乡。
向右转则是青灯素绦、朱门白墙,静谧清冷完全一派大家风范。那些初来乍到的人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是误入了什么夫子圣学之所。这时候便会有熟客笑着上去敲门,告诉他莫慌莫慌,不过是个南风馆子而已。
虽然一样是出来做生意,男官比女妓还是得矜持一点。这不仅是给来此处寻欢作乐的贵客们面子,也是为自己的下贱的身份找点掩饰。
当然,这一切在朱门大开之后就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了——女人能做的生意,这里的公子们都能做。不仅如此,还得常常配合那些达官显贵的喜好,提供特殊服务。
寒月经过吊楼的时候常常会听见里面传出来些奇怪的动静,有时是喘息、有时是惨叫、有时是抽泣压抑的哭泣。每次寒月都咬着唇加快脚步离去,恨不得自己变成个瞎子、聋子。
仓房的工作又苦又累,衣衫破旧也吃不饱饭,然而相比较起来,寒月还是自认为很幸运。因为他知道那些和他一起被卖进来的孩子们,此刻虽然锦衣玉食,但下场却无不凄惨。
长三书院的公子只有两条出路:一,趁着年轻貌美被富贵人家看上,花钱赎了去养在外面,等到主家腻了就不再过问,任其自生自灭;二,在书院直到年老色衰赚不到钱,老鸨会将他们再卖到更低贱的下三所去继续接客,最后草席裹尸扔在荒山野岭。
寒月已经亲眼见着两位年长的相公被卖到下三所了。
一位哭喊着不肯走,被人塞住嘴、并用牛筋绑了手脚,像只粽子似的抬了出去。
另一位见状不哭也不闹,半夜里悬了梁,可惜被人发现没死成。第二天龟奴一剪子铰了他舌头防他自尽,老鸨说:那种地方不需要说话、留着身子能伺候人就行了。
寒月还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好像还管这两位相公叫公子,他们笑起来很温暖,也曾经给过他糖吃。可最后,终究是被两顶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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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前,老鸨破天荒地赏了寒月两套崭新的衣帽,还让他当面换上试试。
寒月忐忑不安地脱掉身上的破旧衣物,月光从茅舍的小窗子外照进来,洒在他的紧致的脊背上,泛着淡淡的光晕。
老鸨的眼睛微微一亮,寒月看见她的眼神,身上莫名起了层细密的寒栗。
“你今年有十六了吧?”老鸨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寒月低声应答。
“要不是那场病,早也该有自己的名牌了。”老鸨叹口气,瞥了他一眼,走了。
等她出了门,寒月赶紧把新衣服换下来,重新穿上自己的破衣烂衫,感觉似乎这样才心定一点。然而老鸨的话却一直萦绕在耳边,像阴魂似得扰得他睡也睡不好,半夜惊醒过来,常常是一身冷汗。
一天,云飞公子悄悄把寒月拉到角落里,告诉他一些事。
“我听见老鸨和人商量,要让你接客。”
“不可能!”寒月几乎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我既不识字、又不会弹琴,身上满是疮疤,她怎么会让我接客?”
“听说是个贵客,专喜欢挑清官人……”云飞压低声音道,“之前已经弄死了一个了,老鸨舍不得让春华去,于是就想到了你。”
云飞当初是和寒月一起进书院的,只不过如今已经在书院挂牌做生意,有了自己的卧房和仆从。他和寒月关系不错,常会偷偷塞给他些客人吃剩下来的点心。
“真若如此,也是避无可避……”云飞继续道,“到时候你记得千万多顺从些,讨得那人欢喜了,才好保全性命!”
“……”
“我不与你多说了,”云飞紧张地看看四周,“你可不能告诉旁人是我说与你听的呀。”
寒月僵硬地点点头,看着云飞的背影快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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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年累月做些劳苦的工作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寒月的个头渐长,虽说因为常常挨饿身体削瘦,但筋骨却甚强壮,力气也比前院的那些公子们大了许多。
自从收到云飞公子的密信,寒月心中虽然惊慌,但也开始暗暗做起了准备。
莫说这次真的躲不过去、被人玩弄致死,就算是侥幸活下来了,老鸨见他有利可图,又怎会凭白放过这赚钱的好买卖?以后定会让他挂牌子接客,从此万劫不复……
寒月很早以前就偷藏了把小刀在枕头底下。这把刀是给他那种让他大病一场的毒药的大叔给他的,长短刚好能收进袖子里而不被人发现。
寒月暗自下了决心,一旦失手就绝不能活在世上……决不能——让人像货物一样把自己卖到下三所。
八月三十的早上,老鸨果然亲自过来要他梳洗打扮。
寒月低眉顺眼地应了,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身上那把小刀被搜出来,于是非常顺从地穿上了新服。老鸨遣人过来帮他洗脸梳头,左右看看颇觉满意。
“什么叫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一捯饬不是也挺好么。”
寒月沉默不答。
“虽然脸上有痂丑了点,可除此之外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我瞧着行!”老鸨乐了,“小兔崽子,看你的本事了……把今晚的客人伺候满意,今后有你的福气。”
寒月握紧袖口的刀柄,轻轻说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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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悬。
房间里焚着清冽的檀香,丝丝缕缕渗入皮肤肌腠,让人心生冷意。
贵客背着手站在窗前,看不清容貌。寒月坐在牙床上,紧张得满手心都是汗。
“把衣服脱了。”贵客淡淡地吩咐道。
寒月一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衣服要是脱了,刀往哪里藏呢?
“你是聋子么?”那人回过头,双眼如枭鹰般犀利,不带一点人的感情。
寒月慢慢地开始宽衣解带,心跳得快到要让人窒息。
烛光下,一小片光裸的肩膀露了出来。
贵客的眼中突然发出奇异的光彩,快步走近来,一把抓住他胳膊。
“你身上的疤怎么来的?”
“我……小时候得过病。”——咚咚咚咚心在狂跳!
“哦?”
那人的眼睛紧紧盯在那几个疤上面,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抚摸,像是爱极。
寒月恶心得都快吐了,突然想起云飞公子的话,更是认定眼前之人变态之至,恨不得上去几刀把他杀了。
肩头有温热的触感,有人把嘴唇贴上来。
寒月身体微微颤抖。
“你不要害怕……”——一双手伸进了他的内襟。
烛光下寒刃一闪而过!!
“噗”的一声,小刀扎进了男人的身体。
那人似乎有些惊讶兔子也会咬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前胸。
寒月立刻撒了手,退后几步,身子斗得像筛糠。
虽然他之前打定了主意杀人,可并不知道怎么杀。
还有,一刀刺下去怎么才算成功了?眼前的男人显然被扎中了要害,可他到底会不会就这样死了?自己要不要也跟着一起自尽了断?
“你不跑么?”那人平静地问。
“我……”
“我建议你跳西边的窗户出去,那里是内街,不会有人守卫。”
寒月愣愣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你还在等什么?”男人笑笑,“等我叫人来抓你?”
“你……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好玩啊,”男人又笑了,“你要跑快点……一会儿我让人来追你,追上了要凌迟的。”
寒月倒吸口气,此刻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何用意,只想着得赶紧逃跑才是。
男人看着他扒着窗口、手忙脚乱地从二楼一跃而下,眼里的笑意慢慢凝结成冰。
他握住刀柄,把小刀猛地拔出来,身上却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
“来人。”
门从外面被推开了,几名黑衣侍卫鱼贯而入,见了男人胸前的刀口大惊失色,忙纷纷跪倒在地。
“属下无能,请大人治罪!”
男人挥挥手让他们站起来,“你们无能,我岂不也是无能至极了?今儿是阴沟里翻船。”
为首的侍卫官忙要追缉凶手。
“不急,先让他跑一段儿……”男人微笑,“你们先去问问老鸨,这事是不是和容家有关联。”
“是!”侍卫官拱手道,“大人,如果不是容家指使的呢?”
男人瞥了他一眼。
侍卫官心惊,忙带着人诺诺退下。
“对了,”男人叫住他,“待会抓了那个小倌记得凌迟处死……我答应了他的,说话要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