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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泰山压顶洒热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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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道生听下人说情园大乱,先来打探情况。
他起初是想给言禧出力,后来得知,情园暴乱是宝书和兰氏引领的,立马矛头逆转,派人去把家人、奴仆都召集起来,飞奔各地,去请四十二名失踪少女们的亲属。一些住在城里的,很快赶来了,住在乡下的,也极速汇聚。他在园外集合众人,从情园大门长驱直入,竟无人阻拦。
跟在他身后的一大群人,正是受难苦主。
周道生打的旗号,自然是接应申公子,为失踪少女极其家人报仇雪恨。
一些女儿失踪十几年的苦主,也有跟来的,新近失踪的亲属中既有直系亲属,亦有旁系亲属,一共约有二三百人。一见无极园的姑娘们,都抱头哭作一团。原来无极园中那些年纪超过十九岁的仆妇农女,也是言禧圈养的金丝鸟,因为不肯离园嫁人,所以在园中干杂活度日,这时也被父母兄弟抱着痛哭。
另一边,周道生忙上来和宝书亲热,大赞宝书年轻有为,肝胆照人。
兰氏哪不知道周道生的算盘,他是捡宝书现成的便宜,好向人吹嘘自己是解救无辜少女的功臣。因此叫宝书不必理会周道生,抓紧时间去找凤钗。
宝书正有此意,遂向周道生抱拳道别。
宝书飞檐走壁走出不远,已远远望见圆形建筑,猜想必定是醇脂池了,心中喜悦,心跳不禁有些紊乱。不曾想,刚准备跃身前去,就听到身后传来叫喊声,站在树梢上回头看时,却是一众富商跟在几个兵将身后,把兰氏、周道等人堵住,看样子是要把他们抓走关押,以防他们逃离或造反。
宝书犹豫是否返回帮忙,兰氏就已出手跟对方打了起来。
眨眼间,双方打成一片。
周道生这次站在兰氏这边,毕竟他看见了周容若这么个大活人,总不能在亲孙女面前跟兰氏唱对台戏。很快,兵勇被少女亲属淹没,那些富商大多跟苦主们积有宿怨,也很快被大群人马逮住殴打。苦主们人多,而且大多出身穷困,一辈子干的都是体力活,有力气,而且认死理,一动手,那些养尊处优的富商有几个扛得住,几个来回就跪地求饶,或滚爬逃窜。
苦主们血气方刚,不要赔偿,只求血债血偿,一个接一个将富商活活打死。
宝书心绪复杂。
要说这些商人有罪吧,但应罪不至死。但要说饶恕他们吧,他们为了利益,到眼下火烧眉毛的境况,还跟言禧站在一边,甚至伙同士卒赶来捉拿所谓反贼,为言禧截留辛苦搜罗,爱如珍宝的美人知音。他们桀贪骜诈,怙恶不悛,也只有死,才能阻止他们继续害人利己。
宝书明知苦主们惩戒过度,却未阻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醇脂池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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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树旁,檀木门前。
路广正在等他。
宝书站定在通向醇脂池大门的石板路间,望着路广。路广也望着他。他们是师徒,同时也是仇敌。他们交手过很多次,但这一次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因为宝书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贪生怕死的宝书,路广也不是从前那个手下留情的路广了。这一战,他们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爱和自由。
“出招吧。”路广道。
宝书毫不迟疑,双腿在地面一蹬,扬起地面沙尘,身形如鹰隼般飞起,朝路广扑去。
路广稳扎马步,从腰间扯出长鞭,只听“啪”一声尖厉刺耳的巨响,长鞭在空中轰炸,继而化成灵蛇,吐出锋利而尖锐的蛇信,朝宝书的脚踝咬去。宝书早就料到,路广必然在他身处半空无法变招时出招,但他没想到,当此绝佳杀机,路广却并未如他所料,直刺要害,而是只点脚踝。
宝书意外之余,急忙收腿。
下一刻,宝书明白了路广的意图。
路广切割他的脚踝,只是虚晃一招,路广料定宝书看到此招非同往日,必然诧异。仅仅一瞬间的诧异,足够他置宝书于死地了。因此招式未老,路广迅速将内力灌入鞭梢,那根铁鞭末端的二三十节铁环突然就变得像一根坚硬的铁棍,向宝书□□直刺。
此招断根绝户,阴狠无比。
宝书这一惊,当真比□□被蛇咬更惊慌。
没想到当年教他武功的江湖好汉,在言禧的熏陶下,竟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使得出这样的阴招损计。更没想到,路广这些年武功精进如此,与此前过招的内力相比,今番的路广可谓脱胎换骨,涅槃重生。而他自己,几年勤学苦练,虽有进益,但在路广面前,忽如蚂蚁之于大象。
那又如何!
爬我也要爬到凤钗面前,告诉她,我尽力了,我死而无憾。
思绪如电,一念及此,宝书横眉冷对这一招绝户之式,索性放弃抵抗,屈膝将腿一弯,用大腿挡住鞭尖,生受路广这一招破云穿石的铁鞭。只听呲的一声,铁鞭刺入大腿,继而再往里钻,直扎进腿骨中方才止歇。痛就像闪电一般瞬间传到宝书的脑海,他只觉头皮发麻,无法自控地张嘴大叫一声:“啊!——”
路广很清楚,今天宝书是为凤钗而来,除非把他打趴下,再起不了身,否则根本拦不住他,所以出手极为狠辣。听到宝书尖叫,路广以为得手,便往回急扯铁鞭。
却扯不动。
鞭尖长有倒刺,往外拔时,连骨带肉都受倒刺的切割,痛楚更胜刺入。这一刻,宝书想到了兰氏,兰氏往沸水池里纵身一跃,那时的痛,比他现在痛百倍千倍,兰氏仍坚持了下去。相比而言,这点痛算得了什么。
宝书把腿一绕,用小腿卷住铁鞭,阻止路广拉扯,将铁鞭缠在腿上朝路广飞纵。
路广略感惊诧,没想到以前受一点伤就退缩的申公子,几天不见就变成了今天主动挨鞭交换战机的死士。不过路广并未犹疑,见宝书持钺攻他面门,岂肯给宝书机会,将铁鞭朝右侧石柱上猛力一甩,宝书即刻似风筝一般,撞向台柱。
路广力量之大,使宝书骇然失色。
宝书眼睁睁地看着石柱离他脑门越来越近,却分毫改变不了身形飘飞的方向和力道。石柱越来越近,几乎已充满他的瞳孔,再无对策,便会撞个粉身碎骨。
三尺。
两尺。
一尺!
最后关头,宝书迅速将腿伸直,释放出卷在腿上的铁鞭节环,他因而被惯力甩出,绕过石柱,待铁鞭拉直,鞭尖的倒刺随即以一股强力从他大腿中拔了出来。痛,撕心裂肺的痛,又使宝书发出一声哀嚎。嚎叫未息,从伤口处喷洒出来的鲜血尚未落地,宝书的身体已从石柱后绕过,并被铁鞭甩出,从路广的右后方直扑而下。
铁鞭收势不及,路广后背受敌,他有些意外,但并不急躁。
甩出之力甚巨,宝书自己又使了力,故而他射向路广时,堪比离弦之箭。
双钺直立,眨眼间已射到路广侧颈边。
“你别逼我!”路广岿然不动,说完这句话时,钺尖离他的皮肤只差毫厘,他才猛将头一低,让了开去,宝书顺势从他后脑上飞过。路广动作之快,以至于连宝书都没看清他是如何躲过这致命一击的。宝书正在回想,忽觉腰带一紧,竟是路广抓住了他的汗巾,未及出招,又觉腰上沉重,竟是路广运劲把他往下拖拽。
须知路广这一拉,与之对立的是三股合力。
其一是宝书一百五十斤的体重前倾之力,其二是鞭子甩出之力,其三是宝书施展轻功所用之内力,三力合一,三匹马也不见得拉得住,路广却立定马步,仅凭一只左手,就把宝书扯落了下来。
宝书如今对路广种种出人意料的本领已然淡漠,只关心面对如此强敌,如何取胜。眼下他已受制,只要路广内力一吐,自己大半要落个残废,不禁惶急。当即顾不得多想,顺势弯腰,头下脚上,举钺也朝路广裆部疾刺。
只不过他这一刺,是虚招。
果然,路广见门户暴露与人,连忙松手,往后退出半步。
宝书身体顿失依凭,背脊与后脑同时着地,摔得头晕眼花。神思尚未清明,后招业已发出,当即背部紧贴地面,往路广滑去,举钺攻他下盘。路广抬一脚,避一钺,步步后退,他的长鞭适合远攻,不宜近袭,这时宝书就在他膝盖底下,反而逼得他无法出招,直至退到门边。
路广在门上轻轻一踮,飞身而起。
宝书眼见形势不对,急忙起身,却已晚了。
半空中铁鞭“啪”一声巨响,铁鞭已如一柄开天辟地的巨斧从空中劈向地面,看其准头,正是要将宝书劈成两半。
正在这时,兰氏等人相继赶到。
数百人见到这一幕,都吓傻了。
好在宝书就地一滚,从路广死亡之鞭中滚了出来,身形尚未定稳,只听咔嚓嚓连声巨响,就在耳旁轰炸,犹如雷公举着雷公锤在他耳边接连砸了四五锤一般,炸得他几乎聋了。侧脸一看,三尺厚的大理石地板就这样生生被铁鞭抽断,从地面弹了出来,小石子和地板下的石灰、泥浆溅出,落在宝书身上,一如飞速的暗器,刮得他浑身生疼。
正当他准备起身时,忽觉肩胛骨剧痛,路广已在电光石火之间,刺了他一鞭。
“你打不过我,走吧。”
路广有感于宝书为了凤钗,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叹了口气,说道。路广很清楚,宝书一走,意味着他仍将供言禧驱驶,去做违背他意志的龌龊事。
宝书旧伤上叠加新伤,痛得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痛,但叫他走,那是不可能的。路广是他的杀父仇人,凤钗还在池中遭受折磨,他仿佛听到凤钗的催促,快,快来救我。血从他腰间、大腿和肩胛涌出,他的气色逐渐苍白,力气越来越小,但他并未看一眼伤口,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路广的鞭子上。
数招已过,宝书一直在挨打,兵器连路广的衣袍都未沾上,他不禁有些沮丧。
必须改变打法,宝书想道。
他吐出口里的污血,暗暗积蓄起全部力量,然后把这一股力量转移到脚尖,死盯着路广的眼睛,大喊:“想叫我走,除非你死!”
路广看到宝书的眼神,就知道今天这一战,已无回旋余地,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路广不禁又有些踟蹰,想道,看来只能把他生擒了,至于交不交给言禧,稍后再说。
仅仅一愣神的功夫,宝书已如淋了油的火,瞬间烧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宝书双钺疾刺,一刺路广心脏,一刺路广咽喉,两者皆致命之处。路广反应何其迅捷,宝书刚挨身,他已飘身而起,往后退出三步。宝书并不以轻功追击,而是像刚才一样,跑步偷袭,他算准路广落地点,先跑过去占住位置,等路广着地,再施突袭。
不料,路广却甩鞭卷住房梁,从他头顶跃开了。
宝书只得纵身再追。
他刚跳起,路广忽在空中回头,一招回旋鞭朝他脑门劈来。宝书大吃一惊,心念电转,想到追击路广多半费时费力讨不到好处,不如以退为进。当即偏头避过回旋鞭,再举钺瞅准一个铁环,将钺尖穿透过去,鞭梢随即绕过他左肩,从他后背插了进去。宝书皱一皱眉,手上使力,带动身体旋转,将自己的身体卷进了铁鞭里面。
路广一看宝书的打法,分明是不要命的贴身肉搏,想抽出鞭子,宝书却以双钺插入环中,拽住鞭身,路广一抽铁鞭只能连带宝书的身体一起回抽。
宝书要的,就是贴身肉搏。
既然打不过你的铁鞭,那就让你的鞭子变成一根废铁环。
两人同时落地,路广终于急躁,猛拉铁鞭,他越拉,宝书越从反方向朝他卷来。未几,两人终于形成面对面交战之势。且宝书手持双钺,略占优势,宝书心下略松一口气,拔钺朝路广右手刺落,逼路广放开长鞭。
路广却不松手,反而伸左手抓住宝书手腕,逼宝书松脱铁钺。
然而钺有四个尖刃,宝书反手一撇,用后勾的尖刃刺路广手腕。路广早有预料,忽从宝书腋下钻到宝书背后,将铁钺抢了过去,同时用铁钺抵住了宝书的后颈。
再进半寸,宝书立时毙命。
兰氏等人看了,无不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有人喊:“申公子,别打了,再打下去,你自己的命都没了,还怎么救倪姑娘啊?”
这时,宝书突然左手甩动,一钺从腰侧往后刺,正刺进路广的左肋。
“疯了!这人疯了!不要命了!”路广心里嘶吼,他本可一钺刺死宝书,这一瞬间竟下不去手。
宝书顿觉意外,本以为自己反手一钺刺出的同时,应是自己毙命之时,没想到路广生死攸关时刻竟会反应迟钝,当即来不及细想缘由,回转身就掐住了路广的手腕。同时,路广也掐住了宝书的手腕,迫使宝书将钺从他肋下拔出。
形势从而陡转,变成了两人相持之势。
宝书受伤较重,且功力不及路广,渐落下风。
兰氏一直由容若扶着,在廊下观战,此时见宝书血往外涌,惨白的脸因用力过度变得紫胀,便推开容若,准备上去帮忙。容若连忙拉住她,不让她去。兰氏只得把容若推到周道生身边,道:“我和申公子是共患难的朋友,他舍命杀贼,我不能袖手旁观。言贼害死达善,害死容如,这仇我也不能不报。这时候我要是不出手,更待何时?容若和她弟弟还小,以后就交给你了,你帮我好好照顾他们。”
周道生倒也不劝。
容若听兰氏的话含有诀别之意,没等兰氏走开,先已哭成了泪人。
兰氏抱着容若的头,亲了一口她的头发,道一句“听你爷爷的话,照顾好弟弟。”便踏上战场。她头也不回,一步一步挪到门廊阶梯下,手脚并用爬上石阶,再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墙根,一步一步挪到路广身边,然后扑了上去。
路广往后一退,兰氏扑了个空,她不气馁,改而匍匐前进,朝着路广爬去。刚爬到近处,伸手去抓路广的脚,路广却又跳开了。
另一边,一个小男孩的哭声响起。
丁氏与袁崇山诀别,也爬到门廊上,与兰氏堵截路广。
路广本可以轻轻松松一脚踩死兰氏和丁氏,可他看见两个死了大半的妇人,站都站不稳,还要帮宝书杀自己,个中原因自然在言禧。他自思,这些人都是无辜良民,他们不杀言大人,绝对不会收手。言大人对我有恩,我不能不保言大人。要保言大人,就只能把这些人都杀了。我已经做了许多错事,再残杀无辜,叫我怎么下得了手?
如何是好?
他微一走神,手上就被宝书划了一钺,脚就被兰氏抱住。他下意识一脚踢出去,将兰氏踢得滑出三步。丁氏又一把扑上,这时路广已回过神来,犹豫是否再踢丁氏一脚。
他一犹豫,宝书又一钺划破了他的手腕。
兰氏又爬上来,抱住路广另一条腿,于是他双腿被抱住,双手被牵制,只得扎马步钉在原地。宝书趁机鼓足力量,猛推路广。然而路广犹如一只石狮,四平八稳,岿然不动。
宝书只好舍弃铁钺,绕到路广背后,飞身而起,用手肘一肘磕在路广头顶。
路广晃了一晃,仍未倒下。
这时丁氏一招猴子偷桃,吓得路广急忙夹紧双腿,真气一泄,势如土崩,宝书趁机提腿,用膝盖猛在路广下巴上一顶,路广便如一座石碑,终于仰面倒下。
周道生见路广倒下,急忙赶来相助。
其余众人纷纷跟风,摁手的摁手,摁脚的摁脚,将路广牢牢按住。
不一时,冲上来的人群如砖如瓦,数不胜数,直将路广死死压住。
在哄闹声中,路广想道:就这样吧,既然不能保言禧报恩,又不能杀平民,那就这样死了吧,省的左右为难。这些人受苦受难,或多或少跟我有些牵连,我死在他们手里,倒也不冤。
念及此,路广撤除内力,放弃抵抗。
终究被众人活活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