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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凤飞马翻鸡足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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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钗坐在马车里,往县城西门驶去。
她是被贺氏强行塞进马车的。
日出三竿,烈日高悬,凤钗的心,如同一团乱麻。
想到昨夜拜访的十家受害人,只有四家略有一叙。其中一家幼女在闹市区玩耍时离奇失踪,报官十年仍无音信。一家女儿卖给盐商做丫鬟,却被告知跳井身亡,但死不见尸。一家嫁给本地小贩,次日小贩举家搬迁,不知所踪。一家红木厂被官府逼迫破产,主事自焚,接班人奉献孪女求生。
这四家都与言禧有不共戴天之仇,却无一例外,非但不愿追随她,反而个个劝她胳膊扭不过大腿,不要执迷不悟。凤钗觉得,全天下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各有各的理由,全都反对她报仇,就好像报仇是错的一样。
她不明白,替父报仇,何错之有?
又回想起,回来的路上,宝书跟她说,冷伯伯之死,并非醉酒摔死,而是言禧蓄意谋杀。因为申冷滴酒不沾,仵作验尸时,却在申冷衣物和胃部检出酒液。言禧之所以要置申冷于死地,是因为言禧任守尉其间,收受性贿赂,被时任县令的申冷严厉训饬。言禧怀恨在心,便罗织证据,与象州州长联手诬陷,致使申冷被贬为守尉,言禧升任县令。申冷不服,收集证据反击言禧,却被言禧派到乡下公干,被随行捕快推落山崖。
宝书也被言禧通缉,沦落成乞丐。
凤钗一念及此,就义愤填膺。
而倪坚之所以向她隐瞒真相,是因为倪坚既要自保,也为保护她。
言禧定性申冷死于醉酒,命倪坚在尸检格录上签字画押,倪坚如果不签,十有八九也会惨遭毒手。那时凤钗年仅八岁,倪坚不忍她受流离之苦,因此隐忍顺从。从那以后,倪坚开始备受煎熬,他既要听命于言禧,又不愿同流合污,因此只能在夹缝中寻找微妙的平衡,每日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跟言禧周旋。
同时,倪坚为了不让言禧发现她,只能把她藏在后院,与世隔绝。为了不让她抑郁无聊,倪坚常抽空陪她玩耍。倪坚脑海中的弦,无时无刻不处于紧绷状态。当宝书问她,“难道你没发现,坚叔这几年老了很多吗?”凤钗这才想起,父亲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白得跟奶奶差不多,她还曾取笑过父亲,说他脸上的皱纹都快赶得上癞皮狗了。凤钗那一瞬间,眼泪就像决堤的江河,“哇”一声哭了出来。
宝书还提到,倪坚反对她跟宝书见面的原因,也是为她着想。
如果宝书在倪家进进出出,迟早会被言贼发现,到时候倪坚会被牵连,凤钗也会暴露。倪坚别无选择,只能赶走宝书,暗中资助他。过往种种,凤钗从未深思的芝麻小事,原来都有深意。
其间蕴含的,是倪坚对她的深沉的爱。
宝书跟凤钗说这些,本意是想佐证袁大同的话,让凤钗感念倪坚为她付出之多,不可任性妄为,枉费坚叔的心血。凤钗却固执地认为,唯有报仇雪恨,才能报答父亲的皇皇慈恩。
只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一个闺阁少女,手无缚鸡之力,虽有心报仇,却无从下手,总不能举刀一路杀到言府。因此刚到家,就被贺氏大骂一顿,塞进马车,强迫离城。贺氏骂她时,说起路广要求她三天内过门,凤钗有心借此机会,接近言禧,只要策略得当,或许可以一报杀父之仇。只可惜,她一人拗不过大众。
还有一件事,让她极为烦恼。
离城队伍由鲁总管带队,贺氏坐镇,但却没有刘老夫人。凤钗问贺氏,贺氏阴沉着脸不肯回答。直到车队离家十来里,凤钗以添衣为由,跟紫鸢接头,才听说老太太放心不下老爷,坚持留下处理后事,下葬倪坚,遣散家丁等。可凤钗看贺氏的表情,结合当下形势,马上猜到奶奶留在倪府,目的绝不简单。言禧一旦发现新娘潜逃,岂不逼问去向?以奶奶的脾气,非臭骂言禧不可,那时奶奶岂有活路?
凤钗上车后求贺氏折回带上老夫人,贺氏却置之不理。
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申宝书了。他送凤钗回府后未曾露面,凤钗叫他一起离城,他不愿意,那就只希望他能跟奶奶碰面,相互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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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凤钗和贺氏面对面坐着。
窗外街市上充斥着叫卖声,说笑声,讨价还价声,以及米线饵丝酥油茶的酥香,凤钗却没半点心思看上一眼,只是无精打采,一语不发地靠在厢壁上胡思乱想。为了发泄贺氏逼她离城的不满,她时不时地假装腹痛、口渴、肚子饿,拖延时间。次数多了,贺氏也就发现了她的小心思,不再停车耽搁。
霖县城区不大,车队却走了两个时辰才到西城门。
此时已近正午,进出城门高峰已过,偶有几个卖菜收工或赶集采购的乡下人出城,城门守卫躲在阴凉处昏昏欲睡。鲁总管骑马走在最前,贺氏和凤钗的马车随后,再后有两辆长车,一车坐丫鬟,一车载行礼,最后有四个小厮骑马压阵。
车队徐徐开到城门下。
两个守卫慢吞吞地上来查问,鲁总管为避免被人认出,特意选择西门出城,他不常走西门,与守卫不熟,因此连忙滚鞍下马,一把握住守卫的手,顺势塞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说夫人小姐出城是为祭祀太老爷,请守卫通融。守卫把银票揣入衣兜,横眉打量鲁总管,又瞟了两眼马车,问是谁家的车队,怎么祭祖老少爷们不出面,只派女眷出城。鲁总管只得胡诌姓名,说老爷重病在床,膝下无子。守卫似乎不信,便要查车。
贺氏暗暗捏一把汗,生怕言禧早有提防,设卡拦截。
凤钗却巴不得出不了城,听见要查车,反倒故意掀开窗帘,朝那两个守卫望去,期待他们把车扣下。她这一露面,即似蒸笼里开出一朵冰芙蓉,让烈日下的两个守卫好似站在雪风里,浑身清爽,精神为之一振。
贺氏慌忙拍下窗帘,骂道:“你找死!”
话音未落,只听守卫说:“不用查了,走吧!”
看样子,守卫并不认识凤钗,但美貌可以用作通行证。
马车开动,贺氏窃喜,凤钗却扶额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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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后,贺氏让鲁总管快马加鞭,赶往蜀州。
离霖县越远,凤钗就越紧张,怕这一去,报仇再无机会,因此又开始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多滞留一刻是一刻。不惜以三急为借口,在山野林间发呆,一站就是一两刻钟。
两三回后,贺氏发怒,连车都不让她下,一路往东狂奔。
不久,日暮降临,车队行至霖县郊外的鸡足山,山势陡降,且路途坎坷狭窄,两旁荆棘丛生,不便马车通行。若强行掌灯下坡,恐有颠簸打滑之虞。贺氏只得下令歇脚。
贺氏取玫瑰饼递给凤钗,凤钗不接,闷闷不乐地去找紫鸢闲聊。紫鸢被贺氏下令掌嘴,脸上的淤青还没消散,见凤钗不悦,逗她道:“小姐对霖县念念不忘的,究竟是因为老太太老爷呢,还是因为申公子呢?”
凤钗道:“你再胡说,小心我撕你的嘴。我问你,你每个月都会见申宝书一两面,他是从哪一年开始变成乞丐的?”
紫鸢道:“我也是才昨晚才知道他的情况,平时送信都很匆忙,来不及聊家常。而且每次见他,他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哪里知道他原来过得那么惨。他的信里也没提过吗?”
“他的信以市井趣闻为主,杂以诗词文章,鲜少提及日常生计。”凤钗道:“现在看来,那些趣事都是他胡编乱造的。这些年,他全副身心都在笼络苦主伺机报仇上,只可惜他未能以身作则,所以收效甚微。”
正说着,忽听霖县方向马蹄声急。
一队人马高举火把,打着呼哨,朝这边赶来。一眼望去,大约有四五十人,火把点聚成线,在漆黑的夜里如同飞腾的火龙,气势汹汹,吞天灭地。
贺氏大叫道:“言狗追来了!都上车!快!”
凤钗本想钻进路旁的草丛,却被紫鸢拉住,继而被贺氏猛地一扯,坐进了马车内。只听鲁总管大喊一声“驾”,带领车队朝山坡下急冲下去!车轮碾压坑洼泥地,弄得凤钗和贺氏如坐摇摇车,一蹦三尺高,上撞车顶,下磕座椅,背垫厢壁,半里路已晃得浑身散架。凤钗身子轻薄,更是被甩得飞离座椅两三回。
正苦不堪言,只听一声马嘶,鲁总管惊呼道:“哎!大家小心!”
凤钗反应过来时,已被抛到半空。
原来路上凸出一块大石头,车轮无法避让,直接撞了上去。马车落地时,车厢散架,凤钗砸入木板堆里,硌得浑身刺痛。贺氏扑倒在泥里。后面几两马车避之不及,撞的撞,翻的翻,马嘶人吼,惊叫痛喊乱成一片。
贺氏爬起身,拉住凤钗就往灌木丛中钻。
不料,一支火箭突然从天而降,落在贺氏跟前,把贺氏吓得一激灵。
一人横刀立马站在坡顶,喝道:“想死的,尽管逃。”
贺氏早已吓破了胆,抓着凤钗的手,抖得像猫爪下的老鼠。
鲁总管道:“什么人!”
先前发话之人在众人簇拥下缓缓下坡,凤钗看清来人个个身穿乌黑劲装,领头那人是个中年男子,约莫四五十岁,头戴抹额,腰缠宝刀,看起来是个手段利落的狠角色。奇怪的是,他只有一只耳朵,给他阴沉的脸更添了三分凶恶。
鲁总管道:“路大人,是您哪!您怎么会这儿?”
此人正是路广。
他奉言禧命令,派人看护倪府,却发现凤钗已潜逃,逼问刘老夫人,一无所获,反被老夫人臭骂一顿。派人往县城四门询问,从西门守卫口中得知行踪,飞速追了上来。
此刻他扫视一眼贺氏和凤钗,道:“我在这儿干什么,取决于贺夫人的态度。要是夫人同意倪小姐嫁入言府,那我就是来迎亲的。要是夫人不同意,那我就是来打劫的。反正荒山野岭死几个人,也不会有人注意。鲁总管,你说是吧?”
贺氏战战兢兢地说:“只要不杀我们,什么都好商量。”
“你说什么?迎亲?明天就成亲?”凤钗虽有心进言府,但今天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还没来得及思索对付言禧的计划。突然听说明日成亲,想起言禧好色成性,杀人如麻,又见路广凶神恶煞,四五十个黑衣人杀气腾腾,她不禁害怕起来。
路广道:“咱们这一路往回走,正好赶上吉时。”
“可你不是说,三天内过门吗?”凤钗道。
路广道:“是三天,还是一天,轮不到你来定。带走!”
路广宝刀一指,官差一拥而上,将凤钗等人押解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