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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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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容三十六年。
正午。
炎热的阳光下,崎岖的山路显得尤其难以跋涉。
年轻的妇人借着手中的木杖,终于又迈下了一步。举起绣着白首鸳鸯的衣袖,她拭了拭额上的汗水。
“剪萱,来,把手给娘!”她转身搀扶同行的女儿。
三岁的女孩,愣愣地站在母亲身后。几十天的接连赶路,已让年幼的她疲惫不堪。
“萱儿,快来呀!”妇人再次向女儿扬了扬手,“下了这座山,萱儿就可以看到爹爹喽!”
小女孩摇晃着走了一步:“爹爹?”
女子把小剪萱抱入怀中,笑得灿烂:“是啊。而且,从今以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和爹分开了呢!”
手被尘土沾染,不复平日里的柔白细腻。但指尖却仿佛具有神奇,她带着孩子来到山沿,指着山脚下,白墙黑瓦、宅院纵横的一座府邸。
剪萱觉得,此刻母亲的手指,可以绽放出一朵花。
“萱儿,看到了么?那就是你爹爹的住所哦!”
她有些怀疑。三岁的孩子拉着母亲的衣袖,提出质疑:“那么多的屋子,都是爹爹住的么?”
“是啊!”
不可能的事情吧,爹的家,竟然比她和娘住的坊间还要大!
“爹的家好大呀!”
“傻姑娘,那也是萱儿的家呐。”
“呵呵呵……”小女孩开怀地笑了,“我喜欢这里呢,娘。”
山脚的院落,平静安详,似乎也正等待着她们的到来。
母女两个,瞬间添加了无尽的力量,加快步伐朝山下走去。
穿过山脚的小树林,两人进了小镇。
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女子很是欢喜,领着女儿在路和桥之间来回穿梭。凭着方才在山上的观察,她努力辨认着方向。
又是岔路了,该直行还是拐弯呢?
“二公子,大公子、大老爷、老爷和三老爷正等着你呢!”
“请二公子留步!”
“二公子,夫人请您回府!”
几声喧哗,自身边的弯路传来。听起来,都是下人的声音。
“统统给我滚回去!”
一个年轻的声音猛地响起,如同惊雷。
是他?!
妇人下意识地将孩子拉到屋檐下。
“爹——”小剪萱才出唇,就被她捂住了口。
为什么,她竟然会害怕与他的相逢?
那不是她的至爱之人么?
为什么,听到了这个朝思暮想的声音,她竟会隐隐不安?
“你怎么在这里?”
“我……”她徐徐抬起头,望着白衫男子的眼睛,“夫郎!”
泪水突然溢满了双眸,却硬是一滴都不曾落下。
她怯怯地唤着:“夫郎!”
该不该告诉他,这一路的风霜和疲惫?该不该让他了解,自己无法抑制的思念?
“夫郎。”当他终于立在了她的身前,她只会反复地唤着他。
他没有应她。
他惊讶于她的出现。一时间,只是呆呆注视着远道而来的女子。
“爹爹!剪萱好想爹爹呐!”孩子看到了亲人,立即蹦蹦跳跳地投入男子的怀中。
他反射地拥女儿入怀。
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怀中,是他的剪萱女儿。浑身是肮脏的泥土,手臂和脚背还充满了细小的伤痕。
他的思绪回复到身上,于是站起高大的身躯,对准面前的女子就是一巴掌!
女子惨白的面容上,顿时殷红一片。有血丝从嘴角渗出。
“夫郎!”她讶异地抚脸看他。
剪萱紧紧拽住父亲的手,惟恐他又是一掌临到母亲的身上:“不要啊,爹——”她突然把最后一个字吞回肚中,拉着母亲回转过身。
“二公子,请不要折煞我们这些仆下了。”
“二公子,请回府吧。老爷们已经准备好船只,送您回洛阳了。”
几个布衣打扮的仆人,气喘吁吁地弯进巷子。
白帝举起仍有些发麻的手,朝来人们扬了扬:“抬顶大轿子来。那么大的太阳,难道要我走半个时辰的路回去么?”
“是是是,仆下们立即去办,请二公子在此稍候。”
虽然有些好奇主子莫名大转弯的态度,他们还是欢喜地去了。毕竟,不用再担心,因为办事不力而被达奚家辞退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向假装路人的母女走去。随后,驻足在妇人的面前:“痛不痛?”
她点点头:“夫郎,我做错了么?”
“是。”他抚着她的鬓发,温柔地道,“你不该让我们三岁的女儿,跟着你到处奔波。她还很小啊。”
“可是夫郎,你已经快半年没来瞧我们了。所以,我才会千里迢迢到江南来寻你。”
“嗯,的确是我对不住你们。”他充满歉意地望着她和女儿。
剪萱笑着拍手:“现在,我和娘找到了爹,就不会再和爹爹分开了!我们可以一直和爹爹住在爹的大房子里了!”
“你在说什么,萱儿?”白帝抱起女儿,问。随后,又不待她回答,回头看着女子:“是你这样跟她说的?”
“不……不是这样么?夫郎?”她觉得一股寒意自体内涌起。
白帝凝视着她:“你打算随我回达奚家,向家族的长辈们要一个名分?随后,同我厮首终老?”
“是——夫郎。”她的身子越来越冰凉。
白帝又朝她跨近一步:“即使我会阻止你?”
“是,夫郎。”如果要她长久地独守空闺,那么她的确会放手一搏。
“你会后悔的。”白帝的语调突然变得冷漠。
他伸手抚摸她覆着暗尘的脸庞,修长的手指将她的下颚抬起。
他对她说,一字而一顿:“听话,咬断自己的舌。”
“不!夫郎——”
捏着她柔美下颚的手暗暗施力。
她的头不由自主地仰起,直到后脑抵上颈背。白帝却仍旧没有松手的意思。她的舌,夹在上下两排牙齿之间,几乎不是自己的了。
锥心般的疼痛弥漫全身。
不行,她快要死了。
夫郎,住手,快住手啊!
眼角的泪直直流过颈项,滴落在胸前和双肩。
为什么会这样,夫郎?
她突然跌落到石板路上,因为白帝松了手。
“咳咳咳……”她艰难地爬到墙脚,手抚上胸前,依着古老的石墙深深呼吸。
一路的披星戴月,她要的,并不是现在的这个局面呵!
为什么?她何错?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视野中模糊成一片的身影。
“对不起,”
白衫的男子背着她,定定地伫立在江南狭长的青石板路上,“你要的,我无法给你。但请你不要一意孤行。因为——因为萱儿还这么小。我当然明白你是不畏死生的,但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就此丧命。她要活下去,并且一定要长大成人!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不是么?入赘歆曜宫,于我本是祖制。若是让两大家族发现你们母女的存在。我们必死,你懂么?!我们死不足惜!可是,可是萱儿是我们的血脉!隐娘,隐娘你懂么!”
这一段话,出他的口,入她的耳,两下幽幽。
江南的风有别于云州城,只是轻轻地拂过她的额际,温暖和煦。
她和他共同的独女安静地等在屋檐下,童稚清秀的外表让她分外不似寻常之辈。萱儿长大后,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丫头吧。而作为母亲,又怎会希望自己的爱儿早夭!
握紧拳头,决定便如此定下。
她整了整绣着鸳鸯的外衣,依着爬满青苔的旧式古墙,缓缓直起身子:
“我都懂了,彻彻底底地懂了。我和萱儿,都必须为了夫郎而活下去,不可以轻易言死。我也明白,现在唯一能够把我们连在一起的,就只是萱儿了。我是她的娘亲,你是她的爹,就是这样,我也已经很满足了。我会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情。但是,我现在只求你一件。夫郎,要记得我的声音,不可以忘记。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夫郎了!”
洁净修齐的牙,就这样决绝而惨烈地咬下去!!
女子的血从腔内疯狂涌出,充满了她的气管。那些鲜血散开在昔日的石板上,犹如一朵朵肆意绽放的红莲,妖艳地让万物都失了颜色!
巷子的另一头,一乘大软轿正急急赶来。
在众位达奚家仆的注视下,檐角下的剪萱移步到白衣人的面前。膝盖弯曲,她向对方重重地磕了个头,指着身旁已失去意识的美妇,说:
“这位大官人,请您出手救救我的娘亲!”
他的女儿,竟装作一个陌生的路人,来祈求他救她的母亲!
苦涩地点点头,他匆匆抱起昏迷之人钻入软轿。
“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一时间,他也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安慰身旁的小剪萱,还是在抚慰着自己。
他还清楚地记得,才只是几年之前的那场雨,以及那朱门开启时,映入眼中那个笑颜如花的少女。
“隐娘、隐娘……”他轻声唤着怀中苍白的她。
当初,他和她是那么天真地认为,有情人是可以终成眷属的。但是,他却尚未知悉,他的命运早已被规划完全,自他以达奚二公子的身份,降临于世开始,他便注定与洛阳的女子定下因缘。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宫殿中,他绝美的惜晏妻,应该正陪他才出世的小女儿望舒嬉闹吧。
而他,注定是万死难报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