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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夜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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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戌之交,华灯初上。
皇宫东北,仅一街之隔,大将军府的大门灯笼高悬。远远瞧着,府内灯火通明金璧辉煌,一派气宇非凡,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启禀大将军,中护将军夏侯玄求见。”门仆进来禀道。
“哦,太初来了?快快有请。”曹爽一边说着,一边快步朝外迎了出来。
夏侯玄此行并未带随送,而是一人轻装骑马而来。他身着一件薄薄的墨青常服,腰束暗色锦纹玉带,只束了发,并未戴冠,由旁侧偏门而入。
曹府气势恢宏,威严宏阔,两扇朱漆铜门厚重无比,若非有重要贵客莅临或者逢着重要节庆日,平素都是大门紧闭,极少打开。
一名小厮打着灯笼由前引路,二人行了百余来步,穿过亭台楼阁,又转过一座人工浮桥,来到一片幽然雅致的庭院,远远看见曹爽身影。
夏侯玄紧走几步上前施礼,“太初见过表兄。离京这些日,多谢表兄照顾家母。”
“我正说着明儿去府上看看姑母呢,可巧你就来了,可想煞为兄了!”曹爽说着一把揽过他。
“今日早朝后,我在陛下那里逗留了一会儿,出来转眼就看不见你了。好兄弟,你这趟要是不来的话,为兄还要找你去呢。咱们今晚可要好好叙叙,不醉不归哈哈!”
“我也正有事同表兄相商。”夏候玄说着,双手将随身带的一个刻纹古朴的方形茶盒递了过去,“此茶是凉州所产雪山茶,孝敬舅母的,有益清心安眠。”
曹爽和表弟夏侯玄之间自小感情亲厚,说话也无甚拘束。只是这个表弟每每见了自己总不忘那些客套礼节,规规矩矩的君子模样,反倒有时让他有点儿不大习惯。
“表弟真是有心,你说巧不巧,近日你舅母念叨过几次,说是有点睡不安枕。上了年纪的人,换季时总会有些小毛病嘛,大夫说等这阵子过去就好了。这茶既有清心安眠之效,送的可正是时候!”
曹爽高高兴兴地接过茶,交给一旁的仆侍收好。
又亲热地拉过表弟,趁着门上高悬的红灯笼和厅内十五连盏青铜连枝灯的余光,左右瞧了一番,心里着实喜欢得很。
他从小就极是稀罕这个俊雅的表弟,遂携了他手,兄弟俩挽了手臂,一同往书房走,两人边走边聊。
还没到书房前,冷不防有团小小的影子扑了上来,伸手抱住夏侯玄的大腿,奶声奶气地道,“表叔,轩儿好久没看到你了嗳!”
这是曹爽的小儿子曹宇轩,今年只有四五岁,生得珠圆玉润,透着股子讨人喜欢的劲儿。
夏侯玄一把将他抱起,“轩儿乖,表叔也很想你啊。”说着,伸手抚了抚他圆圆的头顶,又亲昵地碰了碰他的鼻尖,亲了亲他软软的额发。
“轩儿莫闹了,先去一边玩儿好不好。爹与你表叔有事有谈。”曹爽说着,笑着把儿子接了过来,交给一旁的奶娘先带走了。
轩儿恋恋不舍地随着奶娘离开了,趴在奶娘肩头,两只大眼睛却还一直望着这边。夏侯玄微微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太初,不是为兄多嘴,你以后真就打算一个人这么过一辈子吗?不如,为兄好好帮你寻门亲事,再成个家,生个一儿半女的多好……”
夏侯玄只是淡淡笑了笑,垂下眼,没有接话。
“唉,你呀,还是那么固执……”曹爽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去雍州这些日,都还顺利吧?”
“都挺好。只是昨晚回城匆忙,到现在才来与表兄一叙。并代赵老将军传递回信一封。”
曹爽接过书信,“赵俨将军劳苦功高,近两年因年迈已几次请归,朝廷深知其辛苦。这次朝中委派贤弟巡检西线,便有暂时代替其主持雍凉之意,等过两年,有了合适人选,再将你换回来,只是恐要辛苦太初了……”他面带歉意。
夏侯玄道,“为国分忧而已,辛苦倒谈不上。只是,雍凉都督人选,表兄是否再考虑一番?我在此次巡检军务中,发现了不少精干之士,譬如,雍州刺史郭淮在西线呆了多年,对西线军务颇为熟悉,是否可以考虑以其接替赵老将军?”
“郭淮也是老将了,资历是没得说,他在抵抗蜀军北伐、治理雍州上也算小有功绩,可惜,他与司马懿关系匪浅,不太能为咱们所用……方才你来之前,丁彦靖前脚刚走,特意提到要提防此人,说万不可让他掌了西线军事大权。”曹爽摇了摇头。
朝堂之事,一旦涉入其中,便永无退路。纵然曹爽的本性尚算忠厚,本非争强好胜之人,但既然踏上这条路了,身后有那么多幕僚跟他着混呢,对有些事也不能太过掉以轻心。
对有些人,必须得谨慎防着。
到了书房落座,曹爽凑近连枝灯下,展开赵俨书信。
信里内容并无特别,先是对曹大将军表示感谢,又简略陈述了雍凉军事,最后再次说到因年纪老迈,身体多疾,望朝廷尽早考虑新的都督雍凉人选……
看来,选任新的雍凉都督,的确已经是刻不容缓迫在眉睫了。
曹爽看完,又将书信收起。
“别的事稍后入席再谈不迟,咱们兄弟多日未见,先陪为兄先喝上两杯再说!”曹爽笑道。
“贤弟先在此处歇坐片刻,府里今天刚送来的新鲜白鲢,活蹦乱跳的,你不是爱吃鱼饼炙么,等着,哥哥亲自给你做去,好让我这当大哥的尽尽心意。”
曹爽自小有些嘴馋。当年其父曹真治家尚俭,力戒奢靡,府上伙食与普通官宦之家相差无几,有时几天不见荤腥,把曹爽馋得不行。
所幸曹府距皇宫不远,少年时期,曹爽常去皇宫找皇子们玩耍,最爱的去处之一便是御膳房。宫内厨子们也都挺喜欢这个憨态可掬的宗亲公子,会悄悄地塞些好吃的给他。
那时候,除了皇宫外,曹爽另一个爱去的地方就是姑母德阳家。当时的陛下曹丕据说同义妹德阳兄妹情深,为此经常御赐各种珍馐美味到其府上,有些点心甚至是连宫里都罕见的。
后来,到了曹爽成年并掌家后,第一件事便是改善府上伙食,将御膳房的厨子也挖到府上一位。不仅如此,他有空时还会踱去后厨同厨子们切磋一二,兴之所致还会做上两道菜。
因为好吃又不加节制,体态也逐年朝着横向发展。
“对了,前几日凉州刺史进京议事,送来两箱武威郡产的风干驼蹄,我已经让管家给姑母送了些过去,你刚回城,怕是还没吃到。”曹爽兴冲冲地张罗道。
“这七宝驼蹄羹可是不得不尝的,就当给太初接风洗尘了,今晚我们兄弟必要一醉方休,哈哈。”
曹爽对亲戚朋友向来大方,惯于大手大脚。尤其又与表弟夏侯玄自小亲厚不同旁人,姑父去得早,因此对姑母一家更是格外优遇照应,三五不时便差人送些东西过去。
不过,听他提起驼蹄,夏侯玄却是眉头一皱。
七宝驼蹄羹,顾名思义,是以骆驼蹄为主材料烹制的一道羹。
这道膳食有些来历。是在明帝曹叡时期,由宫中御厨房炮制出的珍馐膳食。自青龙三年起,因西蜀撤军,边境战事压力骤减,曹叡渐渐热衷于享乐,不断扩大后宫,大兴土木,广建园囿,追求奢靡。驼蹄等奢侈物便是在这一时期,从西域长途运入中原。
在明帝之后,西域进贡驼蹄之风曾短暂消停过一阵子。不过,近两三年,在东市上,曾一度销声匿迹的驼蹄买卖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而且日渐猖獗。
曹爽本就是公子哥出身,随着渐揽大权,慢慢添了不少奢侈习气,竟也爱上了这道羹。
其实也未必见得这道羹本身真有多么美味,而是别人没吃过的我吃过,别人没尝过的我尝过鲜,吃的是个养尊处优的优越感。
于是,一些见风使舵的地方官,进京送礼时都至少备两份,一份送宫中,一份直接送往大将军府。
物以稀为贵。因骆驼稀少,当时驼蹄价格颇令人乍舌,在京城东郊的马市上甚至都被炒到一两驼蹄一两金的地步了。
其时,由于三国之间战事不断,连民间马匹都多被充军征用,骆驼作为西域百姓商旅驮运骑乘的沙漠之舟,一般视为善畜,并不轻易宰杀。此番凉州刺史居然一下送来两大箱驼蹄,不知道要有多少只骆驼要因此惨遭荼毒……
思及此,夏侯玄诚恳劝道,“表兄,这些天,我在雍州公干之时,曾暗中访察雍凉数地百姓,深知百姓不易,这种耗费太多人力物力的东西,劝表兄以后还是能免则免……”
“看看,又来管为兄的闲事了。”曹爽拍了拍夏侯玄肩膀,“你也知道,我也没啥别的爱好,就是好些吃吃喝喝的。”
见夏侯玄仍蹙眉不展,遂忍痛割爱地应承道,“算了,太初既开了口,我以后不让他们送了还不成么?其实这玩意儿也没啥特别的,都不如水晶肘子地道,哈哈。”
“谢过表兄,不过,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看你,说什么求字,你我兄弟间何需这些客套?有话直说吧。”曹爽大咧咧地拍他肩道。
“早前听闻,城东郊马市有买卖驼蹄者,甚是猖獗。西域百姓皆以骆驼为善畜,不轻易宰杀。况且两地长途运送此物,劳民伤财,愚弟以为,应当出台禁令,贴出告示,明令禁止驼蹄交易,从根源遏制此风。”
曹爽略作思忖,点头允道,“此事倒也不难,回头我同洛阳令李公昭说一声,让京城禁止驼蹄买卖就是。”
夏侯玄冲曹爽深施一礼,“如此,太初替雍凉百姓谢过兄长。”
“行了甭谢了,哥哥知你一贯心善厚道,依你就是。你且歇会儿,哥哥亲自给你做鱼去!”
“表兄稍等,还有一要事。”夏侯玄又拉住他。
还有何事?曹爽道。
“征西之事。”
曹爽本来已经起身,又坐了下来,“此事你如何看?”
先前,曹爽满以为,对这件事,表弟毫无疑问地会支持自己,站在自己这边。因此事先也就没有同他商量。
“请问兄长是何时有此计划的?如此大事,太初之前竟毫不知情……”
“你前些日不在京里,这不是还没来得及找你商议么。”他笑着解释道。
这时,外面有小厮端了沏好的茶水过来,曹爽笑呵呵地亲手把茶盏递到夏侯玄手上,“此事说起来,是由邓玄茂和李公昭先提起的。说是趁着蜀军后撤,眼下关中空虚,正是西征的好时机。我觉得此计不错,所以才在早朝上提请群臣商议。”
“好兄弟,到时候,由你都督雍凉,任前线总指挥。我来坐镇长安统帅三军,咱们兄弟齐心协力干番大事,如何?”
夏侯玄却是皱眉不语。
邓飏向来自命不凡,仗着有些小聪明爱出风头,常爱给曹爽出些馊主意。洛阳令李胜却是一直较为持重妥当的,这回也跟着起什么哄?
“表兄,既然咱们非是外人,愚弟也就有话直言了……”夏侯玄抱拳正色道。
“用兵作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九州地形,西高东低。西蜀以前屡次北伐,便是先占了地利之便;反观我朝西征,却因失了地形之利,阻碍重重。”
他推心置腹地道,“不说别人,但说尊父元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汉中破刘、固守河西、西抗诸葛,征伐有功……一生胜绩无数,唯独于太和年间征西一役折戟沉沙,令人扼腕痛惜……前车之鉴,不可不慎呐!”
此话没有避讳什么,可谓直指其痛处。曹爽面上笑意渐渐收敛,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夏侯玄所说之事,是明帝太和四年之时,因西蜀多次犯境,曹爽的父亲——大司马曹真上奏明帝曹叡,亲自率领魏国数路大军,西征伐蜀。时值七月,路途艰险,又连遭暴雨,栈道毁损,大军用了一月才行了不足一半路程,不得已受诏撤退。因天气恶劣加长途劳顿,曹真在途中不幸身染重疾,回城以后终至不治,次年便英年薨逝。
这是常胜将军曹真一生中最为窝囊的一次出征。不仅寸功未建,还生生夺了他的命。
“大舅父何其英雄盖世,常年驰骋疆场叱咤风云,独于征西一役犹历尽艰辛无功而返。表兄您多年长于宫廷,并无实战经历。况且,西征如此大规模战事,需大量兵力物力,劳师动众,耗费甚巨,口上谈谈容易,若付诸实际,不知表兄仔细估算过没有,有几成胜算?”
“更何况,那西蜀姜维正值壮年,据报今年又刚升任镇西大将军,正是血气方刚意气风发之时。其人曾与我军将领郭淮、陈泰等数次交手,传闻有勇有谋,胆识过人,绝非等闲之辈,不可小觑。请表兄三思!”
夏侯玄这番苦口良言,虽不中听,却是推心置腹诚心诚意。
曹爽握着茶盏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知,与德高望崇的先父曹真相比,自己在打仗用兵布阵上差得岂是一点半点……但是,正因他在战场并无树绩,在朝野内外的威望远不如其父曹真当年,有些老臣对他未免有些口服心不服……
眼看司马懿六十多岁仍能率军克敌,屡传捷报,打胜仗似乎易如反掌。曹爽身边那群幕僚瞧着,难免蠢蠢欲动前后怂恿。如今恰逢蜀军后撤,关中空虚,看似是个好时机。
纵然他本性非是争强好胜之人,但是既然坐了这大将军的位子,总不能让人在背后看低说闲话吧?
不管如何,自己正当年富力强之时,那份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思先前已然被邓飏、李胜等人哄抬了起来,一时半刻又不甘心就此熄火罢休。
“为兄也不瞒你,我虽出身将门,历代先祖战功无数,而我自辅政以来,虽说于朝堂之事也算尽力,却没立过什么战功,此事说起来,也算是为兄的一块心病……”
夏侯玄又诚恳劝道:“表兄何出此言?为国效力,但尽力竭心各尽其能而已。兄长是我朝辅国重臣,辅佐幼主治理朝堂,后方稳固井然有序,前线将士无后顾之忧,方能克敌制胜。兄长功不可没。”
“先养兵蓄锐,广积粮草,以静制动,若有敌军来犯,便全力击之;或待敌国有变,时机成熟之时,出其不意直捣敌穴,必能一举图之!相比之下,贸然大举远征,并非明智之举,望兄慎思……”
听他言辞恳切,曹爽思忖半晌,终于暂且松口,“贤弟之意,为兄已知,会慎重考虑此事。待早朝议征西事时,听听群僚意见,再作打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