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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丧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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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5日 10:16」
“星熠!路星熠,醒醒!”——有人在声声呼唤我的名字。
透过朦胧的视线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灰白色世界。似乎隐隐约约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在飘飞:是血。准确来说,是染血的绒絮,它们仿佛是因饮用人血而获得生命力的妖精,争先恐后地从撕裂的衣袖中逃逸。即便如此,由于血液渗入填充料,我反倒觉得手臂越来越重了。
“……裴焉。”我艰难地开口。
对方没有立即搭腔,一时间,耳边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等到我又快要堕入昏惑之时,风将这句话传达了过来:“你一定不能睡着。”
我知道这个人不是裴焉,只是此间的既视感过于强烈,凭借它,我顺着记忆的丝线回溯,来对抗紧随其后的疯狂时刻。
「1月5日 8:30」
“路星熠,路女士,星熠大小姐,快醒醒!”
这一天是在裴焉的声音中宣告开始的。
“什么?才八点半……我再睡一会儿。”
“不可以!”已经换好常服的她摇晃着我的肩膀,语气虽严厉,但动作却是温柔的。
“不是,”我懒散地坐起,顶着一头乱发,“昨天和程野约定的碰头时间不是十点吗?从我家到市中心最多就半小时,起这么早是为了啥?”
“你忘了吗?”她一边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我,一边抱来被电暖器烘过的衣服,堆到床上,“昨天晚上,睡觉之前,某人是不是说过要去高中门口的拉面店过早?”
好像,大概,或许,是有这么回事?
我拿起毛衣,将脸埋进去,被电暖器照过的衣服有种香香的味道,正如晒过太阳那样。
「1月4日 22:41」
这是我们上大学后过的第一个寒假,我和裴焉昨天从大学所在的S市出发,到天黑才抵达桃源市。走下动车的那一瞬间,我朝她抛去了幽怨的眼神。
“好了,不要那样看我。是我抢票抢得晚,最后只剩这个班次的车。路女士如果觉得冷,就抱抱我吧?”
从距离上看,从车站到裴家几乎是要跨越小半个市,到另一块郊区去,交通十分不便。所以,昨晚她在我家留宿。
「1月5日 0:55」
“靠,太塑料了。”我倚着床头刷朋友圈,几十分钟前,程野发了一张照片,他的脸看上去比以前更有棱角了。
裴焉从浴室出来,还在擦拭头发,问:“怎么了?”
“昨天我告诉程野说我们晚上到,他说太晚了不接,结果这个点还在外边和别人撸串的也是他。”
“那,叫他明天请客,我们三个一起出去吃。”
“明天?我以为你要先把行李带回家收拾,等休息几天后再约人出去呢。”
“不着急。”
“伯父伯母不着急吗?”
“就算是过年,他们也是在研究所里过。”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倒映出的我,“倒是你,你会介意吗?”
“不会,”我连忙回答,“我妈也一样,不知道现在正在地球上哪个角落悠闲呢。”
裴焉拿起吹风机,细长的眼睛弯起:“那就好。”
接着她按下按钮,吹风机鼓噪的响声终结了这场对话。
「1月5日 9:36」
我们踩着嘎吱作响的雪,回到街上。我摸着自己的饱腹,呼地吸入一口冷空气,接着吐出白雾:“他家真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裴焉点点头:“接下来我们只需要慢悠悠地走到碰头地点就好了,学校旁边的捷径,我记得是在这个方向?”
“没错。我还记得高中的时候,只要是逃课出校,我们一定会钻进这条巷子,跑到商业区吃喝玩乐。”
“好的没记住,坏的倒是记得清楚。”
“你也一样,好话不说,毒舌这种性格就算上了大学也没变啊——嚏!”
看得出来裴焉本来已经做好了和我继续抬杠的打算,没想到我竟然打了个弯下腰的喷嚏。就在我被自己震得脑仁疼的时候,脖子被暖融融的东西包裹起来。
“可以稍微有点常识吗?从店里出来至少要把外套穿好吧。”
裴焉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挂在我脖子上绕了两圈,然后将我原本敞开的羽绒服上的几颗搭扣扣好,与此同时她还瞟了眼我的脸:“不准傻笑。”
「1月5日 9:41」
“这是……什么情况?。”我用手指向不远处的雪地,有个小孩体型的人面朝下躺在地上。
裴焉皱起眉头:“在这种地方?周围也没个大人。”
“而且好像没有动静了…总之我先过去看看。”我走上前,离得越近,心跳越快,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顺着我的脊背爬了上来——面前的小孩身上似乎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我觉得怪怪的。”裴焉慢吞吞地跟在我身后。
“我也有种不好的感觉,这孩子该不会…”我走到离对方只有几步路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他裸露在外面的手背已经不再是正常人的肤色,面部下方区域的雪也被血融掉了一层,身上还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恶臭。
“星熠,你还是不要再靠近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究竟是该先打120,还是打110。”我蹲下观察着孩子,发现他已经失去了正常人因呼吸而引起的身体的起伏。
“离他远一点,星熠!”
“我猜应该是后者吧…”我低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报警。
“星熠!”
我从未听过裴焉如此慌张的语气。我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后拽倒,等到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仰面躺在雪地上了。
——脸上怎么一片温热?
一种难听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古怪声音传来,我手忙脚乱地支起身子,映入眼帘的一幕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那孩子不知何时离开了地面,正挂在裴焉背上,我这才看清他的面目:一张腐朽溃烂的脸。他死死咬住了她的侧颈。她的侧颈之所以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空气中,是因为几分钟前她才取下自己的围巾给了我。而在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她抓住了围巾耷拉在我背后的部分,拼命将我拉离了那个小孩——不,应该说是非人的存在——的攻击范围,自己挡在了我身前。
——我脸上的,是裴焉的血。
此刻,我和她无言相对,就那样看着她慢慢倒下。发丝间的雪水渗透到我的头皮,一股莫可名状的寒意侵入我的身体。
“裴焉?”我如是唤她。
“逃……”她的声音在颤抖,那人样的怪物估计是听到了,牙齿便刺得更深,她看上去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快逃,路星熠!”
那一刻,我猛地起身,却没有照她的话做。巷子道旁有一根半冻在排水沟里的L型铁管,我冲上前去使尽全身力气,将它拔了出来,朝怪物的脑袋挥去,这似乎是一种本能,当我需要的时候,身体自然而然就做到了,恍然间我好像回到了多年前和程野一起打棒球的午后。铁管贴着裴焉的脸颊擦过,那怪物的身子飞了出去,下颚与上半张脸分离,牙齿还嵌在裴焉颈上。
我一刻也不停地掺起裴焉,把围巾一角按在她的伤口上止血,跌跌撞撞地带她离开小巷。此时我发现,在冬天的室外捡来的铁管已经粘在我的右手手心,难以分离,我于是也一并带着它走了。
「1月5日 9:55」
仅靠我一个人扛着受重伤的裴焉,是无法走远的。我拐进了刚才遇袭的那条小巷的岔路,将裴焉安置在路灯柱边,拿出手机,发现自己昨晚没有充电,目前的电量只够打一个电话。
我和程野都很熟悉这条小巷的结构,只要形容一下周围的环境,就能知道对方在什么地方。而救护车不可能开进小巷,医护人员也不一定有我们这般了解此地。因此,我没有犹豫,拨通了程野的电话,让他打120,然后赶紧到这边来帮我照顾裴焉,看看能不能把她带到大路附近。
“哈?你们两个又串通好了要整我?”
“程野,如果裴焉有什么闪失,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你,以及选择了找你求救的我自己。”
应该是被我的语气吓到,程野留下一句“知道了”,然后嘟嘟囔囔地挂了电话。
如果一直握着铁管,我就没有办法处理裴焉的伤,我紧咬嘴唇,狠下心将它从我掌心剥离——果不其然,铁管带下了一大片皮肤,给我留下火辣辣的疼痛感,然而我早已无暇顾及。
我脱下围巾,团成一团按在裴焉的颈部,这才发现她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我们来时的道路上尽是血迹,在白色的雪地上十分显眼。
她的嘴唇已经没有了血色,连说话的力气都所剩无几:“这下你得……离我远点儿了。”
“你闭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声音在我的耳朵听来会变得如此陌生,这也许是大受打击的结果。
“电影里…被咬的人都会…”
我拨开她额上的发丝,擦净溅到脸颊的血:“我不管。”
她不再说话,而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睛渐渐地像隔了一层玻璃似的,我害怕了:我分不清这是她在流泪,还是生命即将逝去的征兆。
“裴焉,你可不准哭。”
她看着我,轻轻摇头:“你…才是…”
“我怎么可能哭呢…程野已经联系了救护车,他在赶来的路上了,只要你再坚持一下…”
“……困。”
“不能睡着!”我现在的表情肯定很滑稽,那是融合了恐惧、悲伤、强行装出来的乐观的一张脸,“你要是睡着了,我就和你绝交!听见没有!”
她的眼皮在缓缓合拢,我轻轻地摇晃着她,正如她早上所做的那样:语气严厉,动作温柔。
“别哭…”这两个字如烟雾般从她口中吐出,伴随着她所有的喜乐、哀愁和爱憎——她合上了眼睛。
我的意识已经接受了某种事实,但是我的大脑还是无法把悲观的指令传达下去,我仍然在摇晃她纤弱的肩膀,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路星熠?”不知何时,程野的声音从岔道口飘进来,我慢慢转过头去,寒风中,脸上的泪水刺得我生疼。
“有个脑袋稀烂的家伙躺在外面,你们……”他刚走了几步,也许是看清了我这边的情况,便蓦地停住了。
我的嗓子已经哑了,头脑也超负荷,像是返祖一样,脑容量只够储存两个字:“裴焉……”
突然间,程野脸色大变,以飞快的速度抄起我刚刚扔掉的铁管,朝我的方向疾速挥来。
我不知道裴焉咬我到底是在程野出手之前还是之后,只记得自己是在很久以后才恢复知觉,包括痛感在内。
总之,正如我打怪物救裴焉一样,他以同样的方式救下了我,并背着我离开了这条梦魇般的小巷。
在被他唤回意识以前,我所看见的最后一幕,是眼神涣散、肤色铁青、面容狰狞的裴焉,她流涎的嘴正咬向我的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