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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来 ...

  •   阿香提着尖刀,静静立在床沿。
      前院隐隐传来伙计开铺门的声响。晨光渐盛,淡黄的亮光透过木窗,洒在丈夫的脸上身上,和着细碎的鼻鼾声,凑成一副温和静好的景象。阿香凝视着,忽然心里一动,蓦地笑出声来,而后抑制不住似的,越来越大声,笑得稳不住身子,手往前一撑,刀便举刀了丈夫身前。
      她凝住神情,缓缓掀开被子,往床尾收了收,免得沾上鲜血。
      刀子接近心窝时,门外忽闻锣声大作,轰然刺耳,还夹着人声。
      “咚、咚、咚……潼关大捷……咚、咚、咚……”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
      阿香怔在原地,“潼关”这熟悉又陌生的名称确乎唤起了她心中的一种记忆。
      接着是伙计跑进来,兴冲冲站在院门口大喊,“阿郎,娘子……潼关大捷,官军凯旋,不日就要回京啦!”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应他,便又急急地跑开,上别处报喜去了。早晚会晓得的,等晓得了,还不知怎么喜笑欢天!
      阿香握刀的手悬空抬着,脸上早已浸满泪水。
      伙计走后,她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儿子要回来了。”
      她等了片刻,柔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回来时,父亲身死,母亲杀夫,大概也已被问斩。他站在这屋里,也不知会怎样神伤不已……”
      “战事凶险,归途迢遥,回到家中,吃不上日思夜想的家常饭菜,却只能料理双亲后事。今后无论行到哪,都脱不开凶犯之子的身份,受人指戳,这孩子,实在可怜……”
      泪水一发不可收拾,由饮泣变嚎啕,阿香禁不住腿脚酸软,伏身在床沿上,尖刀被压在手底,割出点滴,和成辛酸血泪。
      声音默了许久,最后响起时,多了一丝怅然,“人心向善,暴行逆施者自曝于野,自有天道轮回收拾。何苦搭上自个儿青春大好一条人命,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伙计回来时路过穿堂,望见内院房门敞开着,家主人平稳的鼾声远远传来。此时前店来人招呼买卖,他应了一声,踟蹰着走了回去。
      此时的伙计还不知道他家娘子方才疯也似的从玉浆酒肆跑出去,从此再无踪影,他东家还要睡上许久,久得,与一睡不复醒差不多。他看不见的穿堂一侧,水缸里的水忽然开始往一个方向旋转,而后那极速流转的水涡中,升起一团夜明珠大小的水雾,水雾在半空中飘移了一会儿,忽然被什么击碎了似的,水珠溅开一地。同时,地面上凭空现出一个头戴黑帻巾、干瘦如柴的老郎中,他捂着胸口,一阵猛烈的咳嗽。
      老郎中面前,水光缓缓收敛,汇聚,遥遥渺渺地,拢出一个女子体态。荼白纱裙,织嵌赤金丝线,面似星月,长发如泼,眉间一朵赤色的瑾葵花,衬出一双清如剪水的凤眸。女子微微蹙眉,神色倨傲地打量他一会儿,开口道,“区区一只老渡魔,敢在天子脚下惑乱人心?”
      老郎中胸口一滞,吐出一口墨色的血,抬头怯怯地望着女子,哑声道,“老朽知罪,老朽再不敢了,神使饶命……”说罢他低下头,战战兢兢的,一派静待发落的模样。
      瞬息之间,风驰电掣,一神一魔身姿未变,天地却已换了风景。日光大盛,入目一片草木青翠,深林之中隐然可见寺宇檐角,耳畔传来佛音梵唱。
      女子伸出二指轻捏一个印诀,那老郎中脚踝立时缠上一缕金光,金光的另一端系在一段树杈上,霎时,老郎中便如金钩倒挂,头巾着了地。他抖抖索索地发出一阵呻吟,是才嘴边血迹倒流,污了一脸。山风吹来,老郎中身子晃了几晃,树杈吱呀有声,倒与佛音与呻吟合为一处。
      女子看来甚为满意,莞尔一笑,老郎中忽而没了声儿,默然望着她。
      “此处风景上佳,梵音静心,对魑魅魍魉一类最是合衬不过。”
      她回过身,消失前不忘挥一挥手,朗声道,“不客气啊!”
      漫山遍野陪着老郎中默了半刻,晃了半刻。最后他神色渐敛,暗骂了一声,手中幻化出一把莹润光泽的乌玉骨扇。
      骨扇轻摇,金缕霎时消于无形。
      他横躺着稳落于地,银芒如水流遍全身,所过处模样大改——公子面目绝美,玄色袍服,朱红束带与内裳同色,长发披散,结墨玉,眉间深怀无边春色,双目流转白露清风。佛音入耳,他定定躺着,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他噙着讥讽的笑意,目光仰望苍穹,仿佛藏着一丝哀伤挥之不去。
      “一晃三千年,你们这些神族贵胄,还是如此高高在上,俯视四海么。”
      他想起方才万山翠绿中桃花似的盈盈一笑,前尘往事追涌而至。他知道她是谁了——神主天尊钧阳的幼女。只是不知她叫什么。她的母亲,磐龙城王女龙音,曾在碧云海边畅想过未来孩儿的名字。彼时太阳初初升起,金光大盛,海天绮靡一色。他拥她入怀,昏昏欲睡间,想她真是脑子犯浑,不肯同他“找乐子”,却要拉他来看日出,“想名字”这么没影的事。
      “叫……乐子,如何呀?”他咕哝着,脑袋在她肩上埋得深了些。迷糊间他听见一阵嗤笑,而后便沉沉睡去。到最后他也没能知晓她要给孩儿起什么名字。他出离地想到,方才那个笑起来与龙音极其相似的神使,本该是他的女儿。他一转念,觉得自己才不想要这样的女儿,通身骄傲睥睨,趾高气扬的神态,真如人间一句老话说的,有其母必有其女。还是离她,以及她们那样害人不浅的货色远一些为好。
      胸前伤口一阵发疼,他蹙眉忍着,缓缓呼出一口气。
      “玄澈……”
      佛音当中夹杂一声召唤,声音威严而雄浑。是魔主季苍。玄澈抬手遮住眼,心痛之余又加头痛。今日魔主季苍在大殿召集群魔。因为那碍事的神使,他差点忘了这一茬。
      玄澈匆忙赶回魔洲,在一殿渡魔眈眈的注视之下,慢悠悠踏进大殿。事已至此,他决意放任自流。
      众魔在他面前自行分开一条小道,神情多有肃穆,有些则面带鄙夷。唯有一位身着青衫,体形高挑的年轻后生,望着他的目光满含关切和担忧。“师傅……”
      玄澈经过后生身畔时,听见他轻声喊了自己一声,玄澈面带谑意,向他笑了一笑。
      那笑意便一直留在了玄澈面上,他负手立在殿前,抬眼瞧着季苍。
      “一年期满。”
      玄澈不置可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等着季苍往下说。
      “你可认罚?”
      “不认行吗?”玄澈咧嘴一笑,“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大伙其实都觉得很勉强。”他摊了摊手,身边的渡魔仿佛躲狗屎一般,瞬时往后一退,以他为中心空出一个圈。
      “呵呵”,玄澈摸摸鼻子,干笑了两声,“其实我屠靡魔洲风光秀美,钟灵毓秀,常令见者感叹,闻者击节,哪里需要如今这般,或哄或诱,拉人入魔道呢?”
      季苍沉着脸,默然不语。玄澈往前小进一步,慷慨激昂道,“以我之见,咱们渡魔往后行事,当牢记‘扬我威名’四字,先是,堂堂正正将魔洲的好处摆出来,不仅魔洲的好处,还有入魔之后,没有礼制规仪,可以藐视王法,杀人越货,强抢民女,诸如此类令人喜闻乐见的业余活动任君挑选。这辈子不幸生在人界,不打紧!签了这一纸契状,咱们相约来生!今生之良盼,下世之归期,屠靡魔洲,与君相逢日,释放天性时……”
      玄澈滔滔不绝,群魔中竟或有暗自颔首的,也有咂嘴觉是的,季苍抬手按了按眼角,右手忽然向外伸出一指,是个让玄澈闭嘴的手势。玄澈果然噤了声,紧跟着那手指一勾,大殿上一左一右飞来两条铁索,瞬时将玄澈绑了个结实。
      玄澈心内暗叹一口气,感慨如今世道,无论神魔,倒都十分钟爱捆绑玩法。
      “周恃,玄澈所犯何律,如何判罚,宣。”
      周恃是个心冷如石的白面小生,秉性刚正,不苟言笑,在终日群魔乱舞、乌烟瘴气的屠靡洲是难得的一股清流,深得魔君信任。
      他翻开帐簿,扫了一眼,嗓音与他的脸一样,不带半点波澜。“玄澈,三等渡魔,定例,每旬纳三百人头。去岁第一旬起,纳一百一十六、二百三十八、一百九十八、以及今旬之……”言至此,他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玄澈一眼,“二百九十九。按渡魔工律二十三款,连续一年所纳不满定例者,为失职,首犯罚没家产以示惩戒,再犯者,判,流放……”
      季苍又举一指,打断了周恃,接着摆一张痛心疾首脸,“两年!两年啊玄澈!亏得本君当初那般看好你!”
      季苍低头默了片刻,缓缓抬头时,眼里隐隐闪着泪光,“今日,想与群贤说些掏心挖肺的话。魔洲有今日祥和之乐景,全赖群贤协力,不辞劳苦。个中艰辛,一分一毫,本君在心里记着。只是各位不知,本君连着几年,食不能下咽,寝不能安眠,实在是胆战心惊啊!万年前五界大战魔族战败,尊上祁烨身死,祁氏皇朝覆灭,其乃我魔洲奇耻大辱。万年来,魔族世况萧条,能自然生育之女丁骤减,长此以往,我屠靡魔洲定有化为一片赤土之危。群贤每日之急务,于君,也许是苦劳,于我族,却是关乎生死存亡之春秋大计……”
      玄澈翻着白眼,听完季苍这一套早已烂熟于胸的说辞。他侧眼看了看一旁的青衫后生,想起当年他刚到魔洲不久,听这番话听得热泪盈眶,而今几百年过去,这一套说辞也不见改改,愣是将当初的热血青年听得面无表情,两眼放空。
      一炷香后,季苍讲完要求,叙罢寄望,才慢慢将话头扯回到玄澈身上。总的说来便是,流放人间之刑,半年为期,收敛魔力,封印法器,生死病痛概与凡人无异。如不幸身死,前尘往事烟消云散,为人为虫,尽听天命而已。
      语罢,群魔震慑。
      须知他们当渡魔的,哪个没有三五仇家,如今去当个弱不禁风的凡人,若有奸诈之辈如神族者,趁此之危,弄死一个凡人简直比捏死一只魔蜮虫还容易。
      “主上!”方才的青衫后生从群魔中挤出来,躬身拱手。
      “星楼你不必求情!”季苍抢在他前头,摆手道,“我族向来法纪严明……”
      “属下并非想求情。”
      “那你想干什么?”
      “请容属下近身禀报。”星楼将身子往下低了几分,旁侧众魔面面相觑。
      季苍本想推脱,星楼即时补道,“事关我族法纪之严明,望主上务必听此一言!”这回连玄澈都忍不住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季苍踟蹰半刻,示意他近前。星楼又是一礼,恭敬地行到座前,附身在魔主耳边咕哝了一阵,季苍显然有些吃惊,星楼又咕哝一阵,季苍眉梢渐紧,神色间多有克制。星楼说罢,轻言一句,“请主上三思。”
      季苍耷着眼瞪他,沉吟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他起身时脸色略有些不耐烦,“罢了罢了,都散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内殿行去。
      嗯?殿中众脸莫名。
      周恃面色无澜,定定看玄澈一会儿,转身安静地踱出殿外。捆着玄澈的两道铁索凭空没了,群魔摸不着头脑,也有忠实拥趸为季苍找台下,“原本主上就有任性的时候,这不正显得他亲和么?”一众附和之声,点头间懒懒散去。
      “师傅……”星楼三步走回玄澈身边,神情关切。
      玄澈转身往殿外走,一边道,“星楼啊,师傅求你件事。”。
      “嗯,师傅你说!”
      “以后能别喊我一声又欲诉还休么?跟个小娘们似的,多让人误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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