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人间的他们》大兔君chloe

1、良药

　　西市玉浆酒肆的老板娘阿香这日起得格外早。丈夫的药效没褪，还在枕边酣睡。药是她问一个行脚郎中买的，她说近来暑气渐盛，夜里难眠，望求一副安神助眠的药。香火街向来热闹，那日又是十五，她勉力靠着医摊，才没有被川流不息的行人挤走。她以一种慌张来掩饰另一种慌张，并笃定眼前这身着玄衣干瘪柴瘦的老行脚医看不出任何异样。
　　直到对上他逡巡的眼神，阿香抑不住心里“咦”了一声。以他的年纪来说，这眼神太过清明透彻，仿佛初生于天地不染尘事，可迫视之下，又忽然给人一种难以承受的洞彻之力，逼得阿香垂下眼眸，慌不择路地跑了。
　　她朝着玉浆酒肆一气跑过好几个巷口才慢下脚步，此时她胸如擂鼓，缓步又走一条街，勉强回过神来时，诧异于方才自己心里涌起的惊惧和厌恶，就好像、好像自己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
　　她怔怔地拐过一个弯，毫无预兆地撞上了香火街的那个行脚医。看着阿香煞白呆滞的面孔，他微微笑道，“不过一刻望诊的工夫，娘子跑得这样快，害老生一把枯骨追得苦。”
　　说罢，他递上手中一副三帖黄纸药包，“娘子求的安神之方。隔水煎服，一夜一帖，至多两帖，即可见效。切记，一夜至多两帖”
　　阿香盯着三包药，没有立时接过。此时再看，眼前分明不过一介老朽，鸡皮鹤发，骨瘦如柴，头戴洗旧的黑帻巾，方才吓得她惊魂难定的眼神，如今看来，不过是老人家精神头不错，算得上目光烁熠罢了。她觉得奇怪，但还是接过药，哑声问，“几文钱？”
　　老郎中摆摆手，“不值几个钱的。今日十五，大庙门口与娘子结个善缘，若治好了娘子的不寐之症，再来赏老朽一壶浊酒吧。”
　　阿香笑了笑，家中什么都缺，确是不缺一壶浊酒。她谢了一声，回身时状似不经意地又问，“若是……家里人手脚笨，不仔细将三帖药熬作一度喝了，妨不妨事？”紧接着自己的问话，她抢补道，“我家杂事日常都是老母操持的，这人一老耳目昏花没个常数，若险得紧，我便自己亲自盯着。”
　　老郎中捋须笑道，“娘子说笑了，有多大害损倒不至于，不过是，睡得过沉久酣难醒，打雷下雨都惊不醒也是有的。”
　　阿香点点头，好似放下心来，道了一回谢。
　　老郎中没有骗她，眼下丈夫鼾声如雷，她推了几回也没推醒。她定定看了他很久，目光逐渐冰冷。今日，她要以娘家祖传的手艺杀了她丈夫。
　　她推开房门，迎着清晨微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她将预先准备好的水桶，热水，汗巾一类物什逐件搬进房中，最后是那把早已磨亮的杀猪刀。这把刀原属于她那屠户阿爹，月前他殒命后，她寻了个时机偷回娘家取来，一直藏在灶间的炉膛底下。只有那里，她的丈夫不会涉足。
　　想从前，她娘家成日热气蒸腾，猪肉的味道熏得家里人一个赛一个白嫩，她爹，她娘，她小弟，屋里院外忙个不停，都是笑盈盈的。如今就只剩下影子了，阿香握着刀，站在残破的徒然四壁之间，看着他们的影子从她身边经过。
　　那天她去取刀，不过是留个念想，还没有起念要将这把刀插入丈夫的心窝。关于不寐之症，她倒没有撒谎。半月以来，她没日没夜地在脑中回想往日，先是，每每酒后，丈夫便要寻机对她拳脚相加，若她穿素净些，他骂她不吉利上赶着替他戴孝；穿得俏丽些，又斥责一把年纪贼心不死还想招蜂引蝶，她举手抬足，一言一笑，仔细了再仔细，还是猜不到下一刻自己哪里又会惹了他，总归难逃一顿毒打。从前儿子还会护着她，两年前儿子参军后音信全无，他更是变本加厉，日积月累，她穿得再严实也掩不住身上的旧伤新痕。终于一日归省，让她七旬老父看出来了。
　　那晚的事，官府最终判她丈夫“过失杀”，准以铜赎罪。她小弟去得早，她爹娘两副心肝全投在她身上，虽然家底微薄，关起门来父慈女孝她自觉不比皇城里的金枝玉叶短差。怎么说是自家的心头肉，到头来让一个卖酒的糟践？老父指着他鼻子骂，全身抖如筛糠，气喘难续之际眼见着便要厥过去了。此时她丈夫倒打一耙，污言秽语尽出，老父实在气不过，卯足劲一把挣开她娘俩，颤颤巍巍打将前去与他拼命。他身前横着一条烧火棍，原先谁也没留意，彼时他往旁侧一躲闪，老父糊里糊涂一脚踩上一头，不妨另一端骤然翘起，直击脑门，当下便硬挺挺倒地，声息俱失了。
　　丧父之痛锥心刻骨，她急火攻心，卧床半月不起，醒来时才蒙邻里告知，她娘料理完父亲的丧事，转身便投了湖，尸首至今也没捞着。
　　“悲痛欲绝”四字，藏着人间多少血泪，可人若还有力气哭，至多便是“悲痛”，真到了“欲绝”的地步，哭也哭不出来的，就像阿香当时那样子，呆坐在穿堂里，看着公差押着丈夫回家，丈夫搜出她经年存的一点积蓄，几乎已挥霍殆尽的那起子嫁妆，并家中一概能典能当的，凑上了衙门的赎金。
　　丈夫放归家中那日午后，京城暑气升腾，闷得仿佛一个严丝合缝的大蒸笼，令人喘不过气来。丈夫在平康坊挥霍完了衙门找补回的最后一贯钱，哼着小调荡回到酒肆时，阿香仍旧坐在穿堂里，膝上搁着针黹篮，手中是当年给儿子缝制了一半的布鞋。
　　阿香穿针引线心专一处，隔着两丈远，她丈夫定身看了一会儿，她平静寡淡的模样，与往日并无二致。而后阿香忽然停下手中动作，双眸望进面前虚空，怔怔地发了半会儿呆。她丈夫正要讽她两句，她却像终于察觉到他这大活人似的回过神，抬头瞧了他一眼。面上的表情，先如死水一潭不动分毫，随即唇角一勾，春风拂过似的，掀起浅浅一笑。
　　她丈夫愣在原地，不为那笑，却为她那一双如清泉一般透彻，看得他心里直发虚的眼眸。他给慑住魂似的，不由自主抬脚往前跨了半步，随后脚下一踉跄，省悟过来时，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跑回房，“砰”的砸上门。他晃了晃脑袋，抬手甩了自己两巴掌，胡乱猜想，大约是平康坊如意居的酒太劲猛，催人发汗罢。
　　阿香坐在穿堂里仔细听着，脑海里那个声音，还在对她说话。
　　她本只是静静坐着，听见丈夫哼着小曲回来时，指尖让针扎了一下，渗出一粒血。“罪人回来了。” 冷不防地，一个声音便在耳边响起，使她猛然顿住。
　　声音确乎是她自己的，却又不大像。她从没有这样阴冷的语气，仿佛从深不可及的地底幽幽探出来，所过之处，三伏天也能让人如坠冰窖，起一阵恶寒。
　　“若不是因他犯病，怎会轮到阿斌去潼关？不，他一定是装病的，他怕死，不敢上战场，狠心让儿子替他。”
　　“他为什么打你？他怕你出门见人，他怕你揭发他。”
　　“爹是他杀的，他故意的，他明明看见了那根烧火棍。爹死了，你唯一的靠山就倒了。娘也一定是他逼死的，你昏迷的时候，他也没回家，他对你赶尽杀绝。他就是恨你！”
　　“为什么？这还不明白？他一直记恨你，当初你多风光，屠门生意，肉食无忧，想娶你的人都快踏破你家门槛了。他呢？一个穷买酒的，苍蝇都瞧不上叮一口。他一直记着呢，他处心积虑把你娶到手，为的正是慢慢折磨你……”
　　那日过午，一直到斜阳西下，阿香在穿堂静谧的喧嚣里坐了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说

　　不是很有信心，但希望能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