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黄初七年》十三岁暮

26、迫近

　　很多年前，在颍川老家，少年郭嘉与荀彧对坐闲聊。

　　彼时荀先生青年才俊，广结天下好友，不计身世年龄，只看才情人品。

　　郭嘉偶然见之，惊为天人。

　　荀先生面容俊逸，眉宇开阔，性情婉约随和，气质儒雅稳重，无论外在内在，无一不是郭嘉喜欢的样子。既有幸相识，必须结交，便经常以读书有惑为由前去讨教，久而久之，在荀先生心中留下个天资聪颖、勤学好问的美好印象。计划通。

　　郭嘉善于思考，提问角度刁钻。荀先生总也不疾不徐，耐心为他解说，浅笑着称他“小友”。

　　有回暮色宁静，凉亭石案边，荀先生身披素白单衣独坐月下，刚在壶里温了酒，见郭嘉缓步而来，把酒换作茶，敛袖递去，“小友，天色暗了，还不回家去？”

　　郭嘉接过茶盏，轻声道：“要回的。只是回之前，想见你，多聊一会，你明天就要离乡了。”

　　袅袅热气扑在青涩的脸颊上，郭嘉垂下眼睫，双手端起茶盏，放在唇边小口啜饮。

　　“聚散离合终有时，不必挂心。”荀先生问，“奉孝，你将来想做什么？”

　　将来想做什么？郭嘉想了想，回：“做闲散任性之人，在这广袤天地间寻觅一处世外桃源，远离战火硝烟。”

　　茶盏中，久泡的茶叶浮动在温热的茶水上，悄然舒展嫩芽，犹如新生。

　　少年郭嘉仰头看向天边高悬的一弯明月，夜幕低垂，纯白无暇的月光落进他眼里，他沉静的面容映在淡黄飘香的的茶水中，微波荡漾，茶叶辗转浮沉，身不由己。

　　荀先生说，他所做之事皆顺应心意，当官、辞官，归乡、离乡，投奔袁绍。

　　郭嘉暗自记下：汝南袁氏？

　　战火席卷，郭嘉离开深山老林，跟去汝南探看。

　　只是没想到，他刚见袁绍，就听闻荀先生先行离去的消息，心里怅然，当即觉得袁绍这人不太行，三两天相处下来，认定袁绍这人确实不太行，卷起行囊开溜了。溜回深山老林之前，很损的在袁绍两位心腹谋士面前把袁绍的坏毛病从头到脚毫不留情地吐槽一遍，颇有挑拨离间之嫌。

　　幸好郭嘉溜得快，不然袁绍怕是要亲自提刀把他砍了。

　　不知不觉数年已过，与荀先生未曾相见，期间信件不断，郭嘉信中提及，避世隐居终不得安稳。建安元年，荀先生邀郭嘉出山，辅助曹操。这是荀先生第一次告诉他，比起袁绍，这个人更值得。

　　如今，天上月仍是旧时月，郭嘉却不再是少年人。

　　对坐闲谈的人从冰清玉洁荀先生变成聒噪轻狂曹孟德。

　　这个人，值得吗？曹操吧，性格气质，哪里都不太合郭嘉心意，可慢慢地，就莫名顺眼了。

　　曹操见他微微走神，便问：“在想什么？”

　　郭嘉下意识脱口而出，“在想袁绍。”

　　曹操心想：袁绍！袁绍！又是袁绍！全是袁绍！没完没了了，好不容易转开话题，咱能不提他妈的袁本初了吗？喝道：“想他干嘛！回去睡觉！”

　　“还有荀先生，以及陈年旧事。”郭嘉看向曹操，面色平静，心生不满，约是你竟吼我的小情绪，“荀先生是我敬重之人，他舍袁绍而选你……啊！是困了，睡觉！”

　　曹操如鲠在喉：把话说完！心知这人小性子上来了，不能强求，得哄。

　　郭嘉伸长腿，直起身，嘀咕着进营帐，“话说多了，口渴。”端起案上的茶碗就要往嘴边送。

　　曹操连忙跟进去，阻止道：“别喝，水凉透了，你先去榻上躺着，我去沏壶热茶。”

　　待热茶端来，郭嘉已躺在榻上睡着了。

　　次日早，曹操接到消息——江东孙策与其子孙权命使者进献的厚礼将在午时之后进城，他身为掌权大臣有必要代表傀儡皇帝前去迎接。这是好事，至少江东趁机搞事的概率大大降低。

　　孙策忙于收拢江东地区，曹操忙于统一北方，暂时建交是必然，对双方势力都有利，毕竟谁也不希望这边仗还没打完，对方就跳出来玩偷袭，这样搞东搞西的搞破坏，战力再强悍也吃不消，最终很有可能两败俱伤、渔翁得利。

　　黄河以北，袁绍夺得冀州，原冀州牧严纲兵败战死。

　　严纲的顶头上司公孙瓒率领部下逃往西北方向的易京，以易水边的营垒为屏障，坚决防守。

　　袁绍紧随其后，誓要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袁绍这人膨胀至极，与公孙瓒对打之余，仍不忘修书一封遥寄曹营，信上直白表示：北方四州将定，老朋友你且等着吧哈哈哼看我怎么吊打你。明晃晃的挑衅。

　　在这乱世中，不搞事情枉称诸侯群雄，而热衷搞事者他袁绍必居前位。以往每回曹操败仗，袁绍必定第一个来信嘲讽，他仗着袁氏家族声望高、战力强，做尽了幼稚又拉仇恨的无聊破事。

　　这封信里贱兮兮的文字配上脑补的袁绍版欠揍语气直把曹操气得牙痒痒，恨不能穿越回初相识那会，把幼年已显露本性的袁本初掐死以解恨。

　　黄河以南，许都城郊，曹军营地。

　　郭嘉接过曹操手里的信件，看也不看就揉捏成团，像扔废纸一样随手丢到角落，淡然道：“心理战术，以耀武扬威之势，灭我方士气、乱我方军心。雕虫小技，不必放在心上。”

　　曹操翘起胡子，从鼻孔里哼气，满脸不屑，“从未放在心上。”

　　郭嘉心道：得了吧，这说鬼话都不带眨眼的，也不知是谁呀昨晚愁得睡不着觉跑到帐外吹冷风。很给面子的没在大庭广众之中揭穿他，而是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曹操见他脸色立马领会他的心思，假意轻咳一声，把目光挪向沙盘。

　　程昱看向沙盘上杵立的易京，冷静断言：“黄河以北，易京之战，公孙瓒非袁绍之敌，此战必败无疑。”

　　郭嘉接上分析，“到时袁绍率军一路南下，至黄河。”

　　浩荡黄河横亘在袁军与曹军势力之间。

　　如郭嘉所见，曹操不可能不发愁，近来越发不修边幅，头发大把大把往下掉。只是这份忧愁，决计不可表露出来。然在场诸位老油条心知肚明，袁绍底气十足，无外乎战力显著，战力上的悬殊最难在短期内弥补，他曹某人看似稳如老狗，心里指不定怎么狂叫。

　　郭嘉想到曹操半夜里惊醒独坐月下的孤寂场景，有些心怜，也有些想笑。

　　荀彧无法三言两语解忧，只能送上一只香囊，预防曹操天命之年秃头。

　　秃头这梗是过不去了。沉默旁听的曹丕已猜出荀彧用意，唯有曹操拎起香囊不明所以。

　　程昱虽知曹操心事，但很少直言相劝。这事向来交给郭嘉。

　　郭嘉把昨晚未尽之言讲完。他不负众望，用最淳朴的方式让曹操宽心，即挖掘袁绍身上的缺点。让他十万分敬重的荀先生投奔又舍弃之人必定缺点无数。这不挖不知道，一挖吓一跳，袁绍其人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值得提起的毛病竟然那么那么多。

　　郭嘉这人素来嘴巴厉害，损人很有一套，将袁绍的坏毛病吐槽了个遍，比如袁绍是个慢性子啦、未知用人之机啦不知兵要失在后事啦多端寡要好谋无决啦。

　　这些坏毛病往小了看，没啥，毕竟谁也不是圣人怎还能没半点毛病，可往大了看，其中种种稍加分析，就极有可能成为取胜的关键。这不是重点，重中之重是，袁绍手下大臣争权夺利，袁军本身由多方势力汇聚组成，虽然人多势众，但难以齐心协力，并非无懈可击。

　　程昱不禁为郭嘉竖起大拇指。

　　荀彧听得掩面一笑，险些没能端住君子之仪。

　　损完袁绍，就是夸曹操。郭嘉表示：夸人是门学问，与拍马屁截然不同，面上不能谄媚，语调不能寡淡，用词不能贫瘠，须得有理有据。“用人无疑，唯才所宜，策得辄行，应变无穷，文韬武略，用兵入神，天降大任，是为公也。”

　　曹操心情愉快：“继续，继续。”

　　郭嘉冷声：“你什么都好。”可以滚了。

　　这招确实有用。曹操听罢，乐呵呵地挥去阴霾，自信心涌上来，少掉两撮头发。

　　荀彧敛袖，指向沙盘上的黄河一线，笑了笑，缓声道：“袁绍大军仍与公孙瓒对峙，必定攻打易京，公孙瓒唯有借地势死守不动，以待援军，易京之战拖得越久，对我方越有利。”

　　曹操眯起眼眸，“现在，主动权在我手里。”

　　荀彧点头，“是。”

　　作为背景板的曹丕目光落在沙盘上。当前局势有多严峻，从沙盘中自能窥出一二。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东西南北中，许都位于中偏北，即曹军处于各方势力围拢之中。

　　若袁绍战胜公孙瓒，等同于后顾无忧，一路南下攻到黄河一线即可。

　　可曹军占据的黄河以南腹背受敌——北有地广人多的袁绍。西南荆州有刘表和张绣两个死活不降、坐地观望的老贼，这俩货都是表面和平爱好者。还有个四处乱窜的刘备。

　　东有孙策，好在孙策一心收复江东地区，暂时腾不出其他心思，与其子孙权送来不少稀罕物件以示友好，八成不为敌，还有二成搞偷袭。这二成纯粹看人品，该防还是要防。

　　许都驻军守根基；颍川、汝南二郡驻军防刘表和张绣；淮南、广陵二郡驻军防孙策；集中兵力抵御袁绍。部署完毕，曹操忽而道：“今日只到此。”

　　荀彧回：“该去接江东使者了。”

　　郭嘉对江东使者没甚兴致，对其中的小象颇感兴趣，便也同行去看，“子桓，一起？”

　　冷不丁被郭嘉点名，曹丕一怔，“我留守军中。”

　　郭嘉问：“整天闷在军中有什么意思？少年人不多出去走走？小象哎，确定不看吗？”

　　“不看不看，小象有什么可看的！奉孝，你别抢人。”夏侯惇急忙代曹丕回绝，“子桓，去演武场跟我大侄子比划两下如何？”

　　大侄子？荀攸敏感地竖起耳朵。

　　这大侄子跟荀攸没啥关系，是夏侯惇货真价实的亲戚小辈，名夏侯尚。夏侯尚是只话痨，随叔父来军营历练，夏侯惇不太乐意随身携带小话痨，想把大侄子交给曹子桓，还想着话痨搭面瘫，又是同龄人，应当能玩到一块去。

　　事实证明，并不能玩到一起。小话痨兀自讲得口干舌燥，也没能换得曹丕一个笑脸。

　　夏侯尚评价：“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沉闷的人啊啊啊，你好无趣啊啊啊啊！”

　　曹丕留在军中，错过了与何晏白天相见的机会。是以晚间听到何晏抱怨起午时之后跟曹子建去城门口看小象却连根象毛也没看到、被人群挤成饼之类的话语，还有些恍惚——少年人本就更喜欢跟曹子建这样活泼开朗的人在一起，他太过沉闷，也太过无趣。

　　沉闷、无趣。曹丕的视线从何晏生动的表情，聚焦一张一合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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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郭嘉《十胜十败论》：我曹哪里都好。
活泼开朗曹子建：小象~看小象去~啊，毛都没看到。
放心，江东孙权即将开启大象外交模式，来年会送只超级无敌大的。
幽怨二丕：我好沉闷，我好无趣~何晏会嫌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