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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次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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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子心合上双眼的前一秒,一切该有不有的意识和感官悉数变成湛蓝,周遭海水世界如严冬的冰雪,通透而澄澈,渐渐包裹整个身体,侵夺残存的空气,寒冷刺骨却让人心安。
所以人们常常形容流年似水,指尖流淌过的海水波纹似跳动的生命般,随潮汐上下起伏,握不住也看不明,仿佛渗出指缝的是曾经不谙世事的年岁。
“也好。”
彻底坠入黑暗之时,脑海中骤然闪过生前之景,前二十一年的记忆也如起落的海水般汹涌而来,又徒劳而归。
如果对俞子心的人生做一个阶段划分,总结起来很简单。出国读书之前,俞子心既是混世魔王,又称得上是风流人物。
不同流俗,不欺暗室,不忘沟壑。
他本来是被捧到天上的星星,光芒万丈,却于一朝间粉身碎骨,跌入尘泥。
家庭陡生变故的那一年,他拿刀伤过人,获罪入了狱,又被人拿枪指着心脏的位置强行送进精神病院,从此画地为牢。俞子心从未想过自己会活成如此鲜血淋漓、狼狈不堪的模样,“视死如归”这么壮烈的词汇,也绝情残忍让人无所遁形。
那段日子,俞子心唯一被获准的娱乐活动就是望海。时至今日,竟然也懦弱得只剩这么一个方式得以解脱。
早已麻木的心脏在濒死之际重新跳动,全身千疮百孔的细胞像是终于回归了原始的海洋,舒适而烫慰。明明分分秒秒都处于死亡的威胁之下,却在海洋之中找到了回家一样的归属感。
真好,生命的最后一程,污秽浑浊的心灵还能见到这样的纯粹和干净。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滴——”
暗无天日的世界里,骤停的心脏极缓极轻地运动着,一派荒芜寂静里渐渐充斥人间的嘈杂,耳边往日的喧嚣悉数被仪器运转的声音所替代。
“我死了吗?”俞子心在梦里一遍遍地问,却没有一个人为他解答。
很快,头部传来一阵钝痛,他终于清醒而绝望地明白,自己是活过来了。
“醒了就别装了。”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滚入耳中,显得遥远不真实,又宛如咫尺。
俞子心睁开眼,眸光涣散,毫无生气,他费力地想要看清这个天旋地转的世界,迫切想要确认它是否是曾恨入骨髓的那个人间。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如一汪深潭,仿佛兴不起任何波澜。
他身材挺拔,着一袭深色正装,年轻的面庞显出当世少有的英俊,落座的优雅透着无从挑剔的沉稳,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年少有为、风华正茂的人中骐骥。
也不知道剥开衣冠楚楚的表皮后,这个男人内心作派是温柔还是禽兽,居心又何在。
男人眯起一双狭长而锋利的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病床上的人,优雅且审视的目光让俞子心感觉他在打量一件剥光了的器物,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不过他确实对俞子心的反应产生了好奇,本以为在对方搞清楚自身处境之后,会流泪,会发疯崩溃,会歇斯底里,或者至少是会慌不择路,但事实上,除了深不见底的沉默和绝望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看见俞子心眸子的点点星光寂灭得悄无声息,徒留一颗空荡荡、缺失灵魂的心脏,似年久失修的机器一般无力枯朽地运转,借着残破不堪的生命苟活。
良久,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的心力,连最后赴死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俞子心筋疲力尽地合上了双眼。
“救我干什么,谁告诉你我想活了?”俞子心轻声开口,他没有看那个男人,气若游丝的状态听起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想活也得活,”男人丝毫不在意,情绪并无波动,淡漠至极,“我只管救命,不管救心。”
俞子心缄默地睁开双眼,静静看着医院雪白的墙壁,亮堂明晃晃,刺得双眼生疼。
“真好笑,”俞子心扯了扯嘴角,抬起手用腕骨抵着额头,累极般喃喃,“一个见也没见过的人,凭什么插手我的人生?”
“现在见过了。”男人声音寡淡而低哑,一字一句敲击在耳畔,他挑起一边眉,抬眼看着他,十分冷淡,“可以认识一下,我是季非木,‘身非木石’的非木。”
俞子心气极反笑,冷哼一声:“也是,在你们这类货色眼底,人如蝼蚁,命似草芥,死不死,活不活,不值一提。”
季非木的神色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极轻地皱了一下眉:“想救你的人不是我,是我父亲,别自作多情。”
“有意思,难道季家是欠了我们家什么,才非要留下我这条不值钱的烂命?”
季非木冰封的神情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缝,目光骤然危险而邪性,但是很快又恢复冷静的原样,全然看不出方才的情绪波动。
半晌,季非木饮了一口茶:“季家与俞家是世交,父亲得知事故后嘱托我一定要救你出来,我们也没必要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你根本不懂,”俞子心声音微弱,语气却阴郁而颤抖,眉宇间掠过一份难掩的痛苦,“我活下去的希望原本早就被耗尽了,现在你救了我,我就连赴死的勇气也不剩了。”
他冷笑,抬眼望他,”这算什么,一具躯壳?”
“你这么不想活,不妨恨我,”季非木平静地开口,不为所动,“是我要你活下去,桎梏于人间不让你解脱,至少有了恨意,就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不再是行尸走肉。”
俞子心简直不懂,这个人明明说着比刀尖还锋利、比鲜血更残酷的字句,却依然能伪装成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宛如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家事、问候今天的天气般平静无波。
他直视着对方,眼中似有无边寂寥,却出乎意料地看不见恨意,深邃的眸光望进灵魂深处,极轻地说了句:“我只能恨你。”
“可以,”季非木语气十分随便,微微耸肩,复而扯起一抹笑,“我不在意。”
他再也无法忍受跟季非木共处一室,一把扯下输液管,跌跌撞撞地冲出去,血珠一点一滴往外冒,在苍白的手上衬出一痕鲜艳的惨淡。
季非木看着夺门而出的男人,托起咖啡又饮了一口,下一秒看着张牙舞爪又气急败坏的俞子心被保镖送了回来,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你现在出去,如果被发现不在精神病院,立刻就会被捕。”稳坐于沙发上岿然不动的人似笑非笑,“你就那么想回去?”
被强送回来的俞子心愤怒得几乎失了智,呼吸陡然急促,怒目而视,眼底一片血红,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你究竟,想怎么样?”俞子心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这段时间你住我家,会有人照顾你,”季非木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直接用命令的语气道,“我会跟律师共同商讨为你翻案的程序,确保彻底洗去牢狱之灾后,你就可以走了。”
俞子心愣了一下,僵硬了许久,手臂终于无力地垂下。他勉强扯了一抹笑,冰冷的眼底却丝毫不见笑意:“照顾我,还是软禁我?”
那人没有回答,只管沉默地看着他。
对峙半晌,他妥协般躺回病床,背对着季非木:“我不想待在这里,可不可以现在就走?”
季非木大概也是丝毫不想管俞子心的身体状况,仿佛只要确认他还活着,就是完成任务了。
他站起身,肩宽腿长而线条优美的身影挡住了窗前透进的光,在地面投下阴影,嗓音难得地显出一份慵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