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锦婵

5、第 5 章

　　第三天，练习跑步，张慕紧盯着前面的人，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终于，前面的人毫无预兆突然像断线的风筝那样瘫软下去，眼看就要被后面的人踩上一脚，张慕攸然往前跨一大步，把人捞了起来。
　　陶姜额头上都是汗，这么一顿，队伍已经跑开了十几米，众人发现情况后有小范围的骚动，赵胥跟李渔都跑了过来，教官虎着脸过来一看，大概是想说“怎么又是你！”不过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瞥了几个人一眼，道，“送卫生室！”
　　大部队哐当哐当沿着跑道跑远了，后面又有别的班级的队伍衔着尾巴过来，张慕一只胳膊紧紧揽着陶姜的腰把他带到一边，也不说话，陶姜觉得不好意思，“我已经没事了，大概是天儿太热了，让我休息会儿就行。”
　　赵胥弯腰盯着陶姜的脸看，狐疑道，“那天我听到你妈说的话了哦，不是故意的啊，你妈太大声了......我说，你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李渔脸被晒得通红，气呼呼像只皮卡丘，瞪着圆溜溜的两只大眼睛，“说什么呢！一看陶姜就很不舒服，你眼睛不好使啊！”
　　很不舒服倒不至于，就是那么一下，跟喝醉酒突然失去了意识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现在回想一下，完全没有那两三秒钟的记忆，最后的画面，就是歪斜的地面直冲面门而来......陶姜忍不住摸了下脸，幸好张慕动作够快，不然说不定这一下就毁容了！
　　张慕言简意赅道，“先去卫生室。”
　　赵胥忙不迭点头，“就是就是！先去休息休息再说，正好我们几个也跟着沾沾光，吹会儿冷气！”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二个小时以后，陶姜在卫生室里等到了他的父母。那仨人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打了个招呼就一哄而散，也不管兄弟道义了，就剩陶姜一个人跟爸爸妈妈大眼对小眼，陶姜心道，等着吧，看完事了我再跟你们算账！
　　原来，教官不知是抱着什么想法给辅导员打了电话，辅导员一听陶姜接连两天都出状况，怕有事，就通知了他父母，爸爸妈妈一听，再跟之前陶姜莫名其妙摔到头那次一联系，越想越害怕，两个人一商量，就不由分说过来非要带陶姜去医院检查检查。
　　“妈！我真没事！不就是摔了一下吗？又没多严重，这么兴师动众的，到时候还不得让同学们笑掉大牙！”陶姜据理力争。
　　“我不管，先去查了再说！没事最好，我们也就放心了，真要有事，你是打算吓死爸爸妈妈吗？！你说，是你被同学笑话严重，还是爸爸妈妈老提心吊胆严重？”妈妈也十分坚持，连威胁带恐吓的。
　　陶姜没办法，再就是他自己心里也有点不确定，检查就检查吧，有什么小毛病拿点药一吃，自己也放心了爸爸妈妈也放心了，于是最后还是决定去。
　　“妈，咱可先说好了啊，检查完这事儿就算完了，往后你们可千万别再这样了，多大个事儿啊！你跟我爸大刚开学的就这么杀过来了，再来这么两次，大家非得对我另眼相看不可，我往后还怎么在学校里混！”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车上还有我给你带的好吃的，等检查完了你再吃，饭得等你回去了再给你做了......” 妈妈边说边把陶姜推上了车。

　　提前在网上挂了号，坐诊医生听完陶姜的状况后，沉吟良久，然后开了一大堆检查的项目，爸爸去一交钱，心里就有点慌，“怎么这么多？”妈妈一看也愣了一下，遂道，“别管了，医生让去做就做吧，权当花钱买个安心。”
　　三个人楼上楼下转了好几趟，又是问路又是排队，花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把一系列检查做完了，马上就要到下班的时间了，几个人赶在医生下班之前回去看结果，医生对着电脑看了许久，说了一个陶姜从没听过的名词——脊髓小脑变性症。
　　陶姜的生物课学得一般般，不过大概还是知道，小脑，好像是管平衡的，所以人喝醉了以后小脑被麻痹，走路就会东倒西歪，脊髓呢？好像说伤了脊髓的人就会瘫痪。
　　陶姜突然有种直觉，这个陌生的，突兀的，让人乍闻之下不解其意的词，会像一枚重型炸弹，瞬间轰垮了一家人的生活。
　　爸爸妈妈跟陶姜三个人一起茫然地坐在医生面前，诊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座圆形的钟，咔哒咔哒在走，每一秒过去，陶姜觉得医生的表情就凝重了一分。
　　“医生，你说的那个......什么小脑......什么的症，是什么意思？严重吗？”父亲一贯老神在在的神情出现了许多裂痕，他忍不住往前探着身子，直勾勾盯着医生看。
　　医生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在三个人脸上很快一扫，斟酌了一会儿，问，“你们之前听说过这种病吗？”
　　三个人摇头，医生又瞥陶姜一眼，推了下眼镜，说，“孩子目前的状况还是比较稳定的。”然后他就开始解释，这到底是个什么病，会有什么表现，后续会如何发展。
　　爸爸妈妈瞠目结舌，陶姜也觉得难以置信，爸爸眉头皱得死紧，困难地向医生确认，“大夫，你说，这个病会死人？”
　　大夫瞅一眼陶姜的神色，慢慢点了点头，语气充满不忍，安慰道，“你们先别这么紧张，不是一时三刻就会发生这种事，只要把病情控制住了，还会有很长时间的。”
　　一时间爸爸妈妈心神俱荡，都忘了把陶姜支出去，妈妈靠近陶姜的那只手紧紧抓着他的，声音颤抖，“医生，你是不是弄错了啊？我家这小子从小连感冒的时候都很少，怎么会忽然得这种病？！”
　　陶姜静静看着年过半百的医生，觉得他的目光在说“不可能弄错”。不过他说出口的却是，“按照检查的结果跟孩子的身体状况，目前来说就是这样，或者，你们再换个地方检查一遍也可以，然后尽早制定治疗计划，稍安勿躁，两位这么激动，也会影响孩子的。”
　　爸爸突然站起来，怒气冲冲拉着陶姜的胳膊就往外走，嘴里道，“我不信！这什么医院！不就是跌倒摔了下，还给整这么严重了，咱们走！换个地方看看，到时候检查出来说没事，看我不回来找你们算账！”
　　陶姜一路被拉出去，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老大夫一眼，看见他眼里一抹怜悯的神色，陶姜心里异常平静，冲他点了下头。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但凡有一丝一毫想到病情会这么严重，爸爸妈妈都不可能这么坦然地直接带着陶姜来医院，哪怕是陶姜自己，之前也只是觉得，可能是身体哪里出了点小问题，比如缺少某种微量元素，或者太累了内分泌紊乱之类的。
　　爸爸妈妈对此事一味拒绝相信，情绪濒临崩溃，相反的，所谓人是万物之灵，陶姜却觉得，大概这次真的是中招了。
　　但是因为身体上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哪怕是头晕头疼发烧，这些正常人都会有的状况也没有，又让他觉得，这个病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只是在回忆到那几次对自己的身体突然失去控制的时候，陶姜就像是从大太阳下面忽然走进了一个密不见光的黑洞，浑身发冷，惶恐不知所措。
　　狭小的车厢里沉闷不已，爸爸沉默地坐在驾驶席上，妈妈跟陶姜坐在后面，远方黑沉沉的乌云慢慢涌上天际，太阳不知所踪，风雨欲来。
　　陶姜把车窗降下去一半，热烘烘的空气缓慢流动，他闭上眼，轻轻喘了一口气，说，“爸爸，妈妈，你们先别这么激动好吗？不是说再去别的医院检查检查吗？说不定真是误诊了，再说，就算是真的，我刚才一直在手机上查呢，也没医生说的那么严重，只要控制好了，再活个五十年八十年的也不是没可能。医生么，总是喜欢夸大其词，感冒也恨不得让人住院，现在什么都还不确定呢，你们就先这样了，我有点害怕。”
　　妈妈拍一下陶姜的手，转过头来用红通通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反复看，说，“我就是觉得，陶陶根本什么病也没有，你看，这小脸儿红扑扑的，精神也好得很，怎么就非说他生病了啊？还是那么吓人的病......”
　　爸爸终于发动了车子，镇定地说，“别管那个了，今天先回家，我还不信了！明天咱换个地方重新检察，市里不行咱就去省里，省里不行就去北京，去上海，儿子，别怕，有爸爸妈妈呢，就算是真得病了，也得给你治好了，这些年爸爸攒了不少钱，不怕花钱！”
　　陶姜忽然悲从心来，他稍稍转了下脸，不想让爸爸妈妈看到。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撞击声伴随着剧烈的晃动，整个车子瞬间打着滚儿横飞出去，所有眼睛能看到的景象都像在梦里一样东倒西歪，妈妈跟陶姜被从座椅上抛起来又被挤进夹缝里，车子叮叮当当一路滚出去，像是一具破旧的玩具，陶姜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下意识伸手抓住所有能抓住的东西，也感觉不到疼，只有满脑子的荒谬感，这他妈真的不是在梦中么？？？
　　中间有短暂的记忆缺失，等陶姜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头跟肩膀被扭成了一个奇异的角度，感觉上像是被掰开了，他知道车子肯定变形了，因为他的视线里出现了爸爸的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手指无力地摊开。
　　陶姜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使劲把嘴巴张大，像小孩儿那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啊——，眼泪比声音先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什么有种声嘶力竭的感觉，他轻轻叫了一声，“爸爸。”然后他等了很久，那只手一动也不动，陶姜忽然发现，爸爸的手那么老了，像一截干枯的树枝。
　　他的眼泪横着从脸上淌过，淌进耳朵里，鼻涕让他快不能呼吸。
　　陶姜挣着脖子往已经没有门了的那一侧车门外面看，地上散落一地零食，花花绿绿的包装，都是他爱吃的，零食尽头，是被甩出去四五米远的妈妈。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全都血肉模糊，半边脸平着贴在地上，从车门旁边到她身下是一片暗红色的血线，她那露在外面的唯一一只眼睛，就在这一片血泊里，直勾勾盯着自己，她的嘴巴在动，陶姜听不到她说话，但他知道，她在叫，“儿子，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