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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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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
陶姜第一次,用一根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戳着,跟良辰聊天,良辰有点高兴,又很悲伤。
“记得,我到这边来租房。”
“不,其实,比那要早一些,你去邮局寄信,记得吗?”
良辰想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像个不太高兴在闹脾气的孩子,一张明媚的笑脸终于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过,让他印象深刻的,不是那张脸的样子,是他笑起来给人的无忧无虑的那种感觉。
“那个小孩,是你?”
陶姜点了点头,回忆起彼时,其实不过刚刚一年多一点,在他的世界里,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一个雨天,你来退信,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
记忆像是开闸了的水,被牢牢拦住的时候,一丝一毫也没有露出来,一旦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
良辰想对此说点什么,解释?还是什么别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陶姜并不在意以前让他无比困惑的那些问题了,虽然他从不曾得到答案,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你穿着白衬衣,黑西裤,黑色的皮鞋,头发被雨淋得一绺一绺贴在脸上,看起来真狼狈啊!”
良辰觉得此刻,他大概需要笑一笑,但是他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只沉默地坐着,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我那时想,怎么会有人把这么正式的衣服穿得这么古板,跟老学究一样嘛,就对你注意了一点。”
“后来,你就跟约好的那样,每隔几天就来,比上班的还准时,你不知道,你是我那段无所事事的时间里,唯一有兴趣的存在,每到下午一过四点,就想着,那个奇怪的人,今天会来吗?”
良辰好像重又回到了去年夏天,一次次漫不经心走进那个他不是很愿意去的地方,低着头急匆匆进去又急匆匆出来,如果,当初他知道有人这样关注着他,肯定会认真看一看那个人的吧,可惜的是,这世界上最残酷的,就是没有如果。
“我觉得,我们的相遇是注定的,无论是在那个总是会下雨的邮局,还是在你搬着寥寥无几的行李到这里来,还是在纷杂繁忙的网络世界里。”
“谢谢你陪我完成我的愿望。”
“最后的这段岁月,是跟你在一起,我很感激。”
陶姜还以为这个冬天不会下雪了,就像这个冬天好像永远也过不去了那样。
某一天他不知道是从睡梦还是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窗外透进一点光来,不像是月光,色调是冷的,他从敞着一半的窗帘那里使劲往外望,隐约看见在一片迷蒙的夜色中,地上有一层白色的光,他才知道,终于下雪了。
陶姜以前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把门关上,把窗帘拉得紧紧的,恨不得再戴上眼罩耳塞,完全跟这个世界割离,但是渐渐的,他无论是睡了还是醒着,都习惯让窗帘敞开一些,因为他怕他睁开眼的时候到处都是一片黑暗,那样他就没有办法辨别,是活着,还是死了。
现在陶姜在一天之中大约会有一半的时间睡眠,五六个小时的昏迷,真正醒着的时候,通常会有四五个小时,他的生物钟已经完全没有了白天跟黑夜的概念。
良辰只有在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会去他自己房间睡一会儿,其余时间,他一直守在陶姜床边,一个人说话,做好了饭放在保温桶里等着陶姜醒来,讲故事,说笑话,有时还会唱有点跑调的歌。
起初,良辰不分昼夜在这里守着,陶姜白天醒了他在,晚上醒了他在,什么时候醒他都在,陶姜才知道他根本不去睡觉,有时候困急了,他一只手抓着陶姜的手,就那么趴在床边睡,陶姜只要一动,他就能知道。
陶姜只说了一句话,就把他说动起码睡觉的时候回自己房间了,陶姜在电脑上打,“你说,就这么一直下去,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良辰大概是不想比陶姜先死,因为那样就没有人能照顾陶姜了,他也许会在这个承载了他欢笑和泪水,童年和少年的全部岁月的房子里被一天天饿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恐怕没有什么,是比那更残酷的死法了。
陶姜醒的时候,良辰没在他身边,一样难得的,是他一直也没有睡过去,就那么看着雪花时急时缓地从天上飘下来,天渐渐亮了,窗外有模糊的声音传来,急匆匆的是去上班的,大呼小叫的是送小孩去幼儿园的,不慌不忙的是遛狗的或者遛弯的,这个世界真好啊。
这一瞬间,陶姜突然前所未有地惧怕死亡,怕得不行。
然而,他也知道,时间到了,就是到了。
陶姜醒了两个小时以后,良辰顶着一窝乱糟糟的头发来了,他脸上满是疲惫,皮肤暗黄,眼下发青,下巴上的胡茬张牙舞爪,陶姜从没见过他这个样,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醒着啊?”
良辰凑过来习惯性摸了摸陶姜的手,紧张兮兮又有点不敢相信似的,看了陶姜好一会儿,才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去洗把脸,饭还热着,我这就去盛。”
陶姜又往窗外望去,太阳出来了,雪还没有停,一片片雪花又大又薄,被太阳一照,泛出明媚的光,晶莹剔透,美极了。
“良辰,我想吃饺子了,你去做好不好?”
“啊?行,我这就去买材料,你想吃什么馅的?猪肉还是牛肉?要不虾?羊肉?还是素的?”
陶姜想了想,在电脑上戳了一会儿,“虾”。
“路上慢点。”
这四个字比刚才多用了很久的时间。
良辰一直等他把字打完,有点感慨地揉揉陶姜的头发,给他后背垫上靠枕,床两边的扶手抬起来,开了电视剧放在他对面,边往外走边说,“我很快回来!”
“真的全都给他?你们没什么亲密关系吧?陶姜,你会不会被人骗了?就是给你亲戚也行啊!”
律师是陶姜通过辅导员找的,同一个大学毕业的师兄,专做遗产继承这一块,算是比较靠谱。
陶姜不说话,只看着他,三十多岁的男人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行吧,你的东西,你说了算,我会把我分内的工作做好,每个星期联系你一次,如果联系不到,就来找他。”
陶姜点了点头。
律师把要签的文件都让陶姜签好字,准备走,陶姜打开文档给他看,“把这个一起给他看,别让他死。”
“......知道了。”
那天晚上,陶姜吃了三只良辰包的水晶虾饺,他吃得很慢,平均嚼两下,良辰就得给他擦一下口水。
陶姜又要睡的时候,良辰说,“先等一下,今天外面下雪了,比昨天更冷,你看你手脚都是凉的,泡一下热水再睡。”
陶姜的脚已经变了形状,脚趾跟脚背都又厚又涨,皮肤也不是正常的粉红色,反而有点黑棕,像那种染了瘟疫死亡的动物,以往每次良辰要帮他按摩陶姜都会拒绝,不过今天他没有。
陶姜的脚很凉,很丑,良辰放在掌心里揉搓的时候,却像是在抱着一个宝贝。
“好了,今天真乖,奖励你一下,好好睡,我总是陪着你的。”
良辰例行在陶姜额头上亲了一下,忽然想亲他的嘴唇,陶姜把嘴唇抿得紧紧的,良辰便退而求其次,在他一边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啄了啄他的鼻尖,低眉顺眼道,“好吧,知道你不愿意了,小气鬼!”
陶姜并不是不想跟良辰接吻,做梦他都想,他只是不愿意,让良辰察觉到他身上从里到外透出来的那种,无处不在的腐败的味道。
不知怎么的,陶姜一直没有睡着,神思清明一如稚子,灵台之间仿佛出现了一团光,他感觉手脚乃至整个躯体都前所未有地轻快,似乎马上就可以从床上跳起来去参加铁人三项。
良辰喃喃自语了一会儿,终于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拿了温热的湿毛巾过来给陶姜擦了脸,又出去了,陶姜听见锅碗瓢盆交织在一起的声音,看来他是去收拾厨房去了。
陶姜静静躺着,知道良辰以为他睡着了,不然他不会出去。
陶姜躺了很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厨房里的水声停了,陶姜知道良辰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挣扎着往枕头一边挪,枕头是良辰的那个,被他霸占了,良辰现在枕的是他的那个。
陶姜翻不了身,相对于他完全无法控制的身体,他的头颈还稍微灵活一点,他把枕头往上拱了拱,伸着脖子,脸歪在一边,用舌头去够枕头下面,舔起一颗一颗药丸来,口水很快把那块床单弄得湿透了。
一共五十三颗。
他咽下去了一些,还有一大半,因为姿势的原因,都一股脑堆在他嘴里。
陶姜喘着粗气,把头拧正了,瘫在枕头上,喉咙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
药在一点一点融化,陶姜闭紧嘴巴,五官都皱到一起了,真苦,真苦啊!
良辰推门进来,在床边坐下,过了几秒钟,陶姜听见他说,“脸怎么这么红?”然后他额头上就被贴了一下,接着又是良辰的声音,有点疑惑,“也不热啊?”
陶姜把呼吸拉得很长很轻,他害怕,如果良辰知道他干了什么,会如何难过。
黄连的味道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很快,肚子开始一阵一阵地疼,就像是里面有一只手,要把人活活撕成两半,天旋地转,如果陶姜可以动,他毫不怀疑,他会疼到满地打滚。
不过,这根本是一个伪命题,如果他可以动,他也就不必做这些了。
中间有一段意识是空白的,陶姜怀疑大概自己又昏过去了,再有感觉的时候,他感觉像是躺在云朵上,全身发软,耳边是良辰在念一篇童话,“......朝霞渐渐地变得越来越亮了,小人鱼揭开了帐篷上紫色的帘子,她弯下腰去,在王子漂亮的脸庞上吻了吻,然后把刀子抛向大海,自己也纵身跳入海里——她感到,她的身躯正逐渐化为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