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锦婵

13、第 13 章

　　良辰找的酒店就在附近楼上，吃完早饭，两个人也没开车，就顺着路往这边走，中途还走错了一段，到的时候店里已经有一些人了，门口还站着几个，不知道为什么待在外面。
　　陶姜跟良辰进去，大家互相报以微笑，厅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中间空出来一片用鲜花搭了一座拱门，不大，但看得出很用心，颜色跟花样都搭配得很好。陶姜左看右看，也没看到那小哥在哪，又不好随便找人问，估计人现在正忙着呢，只得跟良辰站在一边等。
　　大概二十分钟过去，试衣间的门开了，大家慢慢围上去，陶姜从人群的空隙里看见一双赤着的脚从里面走出来，顺着裙摆往上看，看到衣服的主人，他忽然就震惊了——穿着那件男士婚纱的，赫然就是那小哥，另一个也长得圆乎乎穿着白西装有点眼熟的男生过去，单膝跪地给他穿上鞋子，然后两个人牵了牵手。
　　陶姜忽然想起来，那是昨天给他们端茶的人，他张了张嘴，完全无法对眼前的景象做出反应。旁边的人都在说“恭喜恭喜！”陶姜觉得衣服被揪了一下，回头看见良辰淡漠的脸，又去看那穿婚纱的人，确认就是那小哥，他仍然晕晕乎乎的，跟着大家道“恭喜！”
　　屋子里男女老幼都有，跟平常的婚礼现场没什么不一样，陶姜看见那牵着的手上各带了一只式样简单的戒指，紧紧握着，两个人并肩站在拱门下面，接受大家的祝福，脸上带着幸福的神色，形象瞬间就高大圣洁起来。
　　那小哥朝陶姜走过来，脸上并不化妆，他对陶姜笑道，“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虽然我们昨天才刚刚认识，现在都还不知道彼此叫什么，但是，‘相逢何必曾相识’，也祝福你，找到自己的幸福。”
　　陶姜呆呆地把人递到他手里的捧花接过来，新人被簇拥着往门外走了，良辰便拉着陶姜的胳膊，把他拉到了旁边饮品店里。

　　良辰自从辞职之后，就不再穿正装了，平日里只穿运动装或者休闲装，这么一来，看着更没有年纪了，跟良辰俨然兄弟一样。
　　时辰尚早，店里没什么人，店主多看了良辰两眼，问，“你昨天是不是来过？”
　　良辰笑笑，也不说话，店主又往呆坐在沙发里的陶姜那看一眼，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你昨天来找过人，是他吧，今天这又是怎么了？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
　　良辰把果茶往陶姜面前推过去，陶姜叼着吸管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店里很安静，店主在放怀旧的音乐，过了好大一会儿，陶姜大梦初醒一样，深吸一口气，看着良辰道，“我昨天真不知道，那件婚纱，跟他结婚有什么因果关系。”
　　良辰“嗯”了一声，低着头继续研究菜单。因为今天要来参加婚礼，两个人就没包得那么严实，稍微注意了下形象，良辰耳朵尖上被冻得有点红，陶姜便盯着那一点红色问，“你知道吗？”
　　说完没等良辰回答，他又啧了一声，像是在唏嘘，又像是在感叹。
　　良辰从菜单上抬起头来，认真看着陶姜，问，“你是有什么感想要发表吗？”
　　陶姜滋滋两口把果茶喝完，又要了两份点心，手指哒哒哒在桌上敲着，“太多了！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
　　良辰安静地看着陶姜，示意他在听。
　　“昨天看了那婚纱之后，他不是说，‘男人为什么不可以穿婚纱’吗，当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各种设计理念五花八门实在是太多了，就像T台上那些夸张的衣服一样，压根没想过会有人真的在生活里穿。”
　　“刚刚那么突然看见，怎么说呢？就像是电视里小说里那些让人无法相信的离奇情节，真的在现实里出现了，让人难以置信，又有点......哇！这是真的吗？他们也太敢了！的感叹。”
　　“你看到没有，刚才那两对老人，好像就是他们的父母，真想不到，这座城市这么宽容友好，真让认替他们觉得庆幸......”

　　“在说什么？旁边那一对吗？”
　　店主是个打扮十分夸张的姑娘，不过她家的饮料味道却十分细腻有层次，她自顾自坐在吧台前，嚼着口香糖插话道，“哎呀，你们北方人不知道啦，我们这边很开化的，男生跟男生在一起有什么了不起的，结不了婚就不结嘛！谁还能阻挡得了人家办婚礼，再说了，现在一张结婚证还能有什么用，除了结婚离婚办财产分割拉来扯去......咱们成都你们不了解的多了去了，多在这住一段时间吧，越住你就越不愿意走了！”
　　良辰静静听着，表情一点不变，又有客人进来，姑娘忙去了，陶姜晃晃手里的花，叹了口气。
　　良辰突然说，“我以前......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了，可能这种事本来就是没什么理由的吧，开学第一天看见他，就一下子喜欢上了。”
　　“......跟神经错乱了一样，他无意中扫我一眼，就高兴的不得了，哪天看他脸色不好，会比他还苦恼，控制不住一直想，他是怎么了？生病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天天一大早起来上课，困得要死，一想到进教室就能见到他，再困都来劲头了，有时候上体育课，远远看见他在操场上踢球，一边偷瞄，一边在心里感慨......”
　　“后来他被老师指定为英语课代表，别人都用一个英语作业本，我用俩，就为了在他发作业的时候能同时把写完了的单独交给他，听他说一句，‘这么早就写完了！’或者一个没甚意义的眼神......”
　　良辰低着头笑了一下，两手紧紧抓着杯子，嘴角眼角都是往下的，他喃喃道，“是不是都不正常了？”
　　陶姜第一次听良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是这种跟剖析一样的自白，忍不住道，“然后呢？”
　　良辰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柠檬水，表情还是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再后来，我们就毕业了，各奔东西。”
　　音乐正好在这时候停了，音响里只有微弱的沙沙声传来，有点像沙漏，时间一点点从指间流过去，良辰的回忆戛然而止，好像被陶姜这么一打断，他暗自汹涌起伏的情绪突然间就烟消云散了，又变回了陶姜熟悉的那个，安静，淡漠，似乎永远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
　　“那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你喜欢他？”陶姜犹豫了一会儿问。
　　“......没有。我不敢。”
　　良辰盯着自己握杯子的手，声音低到不能再低，苦笑着重复，“我怎么敢。什么都不说，见了面不是朋友还是老同学，如果说了，说不定会被骂是变态，就算不会，他又会在心里怎么想我呢？而且，他各方面都那么优秀，长得好看，学习好，在校队踢足球，擅长唱刘德华的歌，写字潇洒漂亮......是那种——一下扔进一万个人里，都能一眼就被看见的人，而我，我只是一只丑小鸭，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比现在还丑，又黑又胖，还矮，复读了一年才考上重点高中，却一直在吊车尾......”
　　如果是在看电视，电视剧里面的人物说了这么一番话，陶姜肯定会撇着嘴批评，这也太恶俗狗血了，现在这社会还有这情况吗？编剧简直是在闭着眼瞎编，就等着收刀片吧！但是他忽然想起来良辰不是跟自己一样十八九岁，而是已经三十岁了，那么，他的十几岁，差不多是在十五年之前，当时的社会环境是什么样，他完全无法想象。
　　那时候，听说手机还不流行，跟现在电子产品满天飞，各种信息在网上飞快传播且大都能得到尊重比起来，那时候简直是原始社会，良辰的这些想法，完全就是在当时那种闭塞的环境中，思想产生了严重扭曲的结果，卑微都要从骨头里血液里溢出来了。
　　陶姜不知该如何评价，除了卑微，他从良辰的话里还能清楚感受到他对这一段感情的放不下，执着与苦闷，或许，这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对他产生了某种不可磨灭的影响。
　　“再然后呢？现在，你们还有联系吗？”陶姜轻轻地问。
　　良辰像是陷入了一个古老的梦境里，他的面容看起来还十分年轻，他的灵魂在这一刻却似乎从身体里飘起来，飞回了他的少年时代，他定定看着某一个方向，喃喃道，“后来啊，后来我随便上了一所大学，听说他复读了一段时间，中途又去上了大学，大学没上多长时间，肄业了......我知道这些，是毕业一年之后的事了，从同学那里打听到了他的□□号，加了他，有时候找他聊天。那时候，他已经定了婚，常常聊到一半，他就会说，‘我得下线了，得给女朋友打电话。’他的另一个女朋友。然后我就看着他的头像从彩色变成黑白色，一个人坐在电脑面前发呆。”
　　长长的沉默在延续，陶姜感觉就像听了一个故事，他无法理解良辰描述的那种让人怦然心动刻骨铭心又念念不忘的感情，但他能从良辰的语气跟表情里切实感觉到他的哀戚，在时间长河里浸润之后，慢慢变得像水，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不再歇斯底里，但是，每次想起来就会微微发疼。
　　“所以，你看，就算一直活着，也不见得，就能得到你喜欢的人，更不用说过上你喜欢的生活了。”良辰左手捻着右手的拇指说，“那些能按自己的喜好活着的人，少之又少，得是被上天特别眷顾过的幸运。”

　　陶姜不知道良辰说这一番话的用意，更多的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说出自己积压已久的秘密，却不用怕会泄露出去的机会。
　　也开始明白，人的一生，随着成长，一直都在收获也在失去，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衡量，到底是失去的多，还是收获的多。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是觉得我就快死了，不会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吗？”陶姜问。
　　以他对良辰的认识，他不是一个会对别人说自己处境的人，更不用说这些陈年旧伤疤，一抬手揭那个痂，还会有血丝流出来。
　　良辰直视着陶姜的脸，他很少这么看人，但一这么看人，就会让人觉得，他眼神里有种嗜血跟蠢蠢欲动的危险。
　　良辰突然笑了一下，往陶姜面前凑了凑，小声道，“是啊，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小时候，有一次住在姥姥姥爷家，二舅让我看着他家的杏树，我忍不住嘴馋，就跟门口的小伙伴一起偷了杏来吃，二舅回来发现了，我怕挨打，就撒谎说是那小孩偷的，而且他还打了我，二舅就带我一起去他家找他，我不敢看他的脸，他却一句也没有分辨......后来，过了很久，好像是我高中的时候，一次我妈去我姥姥家走亲戚回来，问我还记得那小孩吗，出车祸被车撞死了。”
　　陶姜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他再看良辰的时候，却发现那些蠢蠢欲动都变成了一片黑墨墨的残忍，跟他上次说‘因为我想知道那些不得不死的人有多无望’的表情是一样的，陶姜突然明白了，他是在故意用这些话割伤别人，然后等着别人把那把匕首推过来，剖开自己。
　　他明明在伤心，明明在后悔，明明在害怕，但是他不说，他在假装成为另一个自己，一个被所有人都厌恶的人，那样，就再也不用怕会受伤了。
　　“我知道了，”陶姜说，“我会好好替你保守秘密的。还有，我猜，那小孩肯定就没把那当一回事，小孩儿么，哭一阵笑一阵什么事都过去了，你不要老是耿耿于怀。”
　　良辰皱了皱眉，盯着陶姜看，似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陶姜冲他笑笑，良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