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藏》摄提

5、章五

　　安华城很久都没有这样冷，这雪来时，便像是要将郁积整季的能量都爆发出来一般，纷扬的大雪将猝不及防的大都染上了一色凝白。
　　吴非梧身披着一身大氅，默默地站在廊下一动不动，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眼前飞扬的大雪，看得分外认真，飘散的雪花于他眉间留连，在眉毛上化成点点细碎冰珠。
　　看廊外，地上已落了厚厚一层。远处的屋檐阙角只露出如墨般的轮廓，上面压着留白的雪，与灰白的天相连已让人分不清边界，只觉一片缟素。屋前的老树只见其枝丫苍虬，伸向空中，像是要一笔划开天地，可奈其不自量力的方寸与这广阔无垠的天相较有多不起眼。这样的一副雪景便像是没有边际的黑白墨图，徐徐展开在世人面前。这白绢之上，或繁华、或契阔、或寥落、或凄苦只能自行领会，而那书写之人却只冷冷旁观，无意理会。
　　“木头，我说这雪景有那么好看么？我在这儿都等了半晌了，你都没发现。”一个修长的身影闪现在一旁的廊柱边，揣着双手斜倚着柱子，带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一同看向院中白雪压枯枝的景色：“再看下去，你也看不出朵花来！”
　　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正溺于雪景之中的寒枝猛地回过头，瞥了一眼靠着廊柱上，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男子，压低声音冷冷问道：“你怎么来了？”
　　说完他便径直朝屋内走去，不过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泄露着他心中的欣喜。
　　“我说木头，好歹我爹也是你义父，我也算你义兄，你就这样对待你这许久未见的大哥么？都不担心为兄么？”男子一边跟着吴非梧进屋一边故作嗔怪的说道。
　　屋内的两个巨大暖炉将深冬的寒严严实实地的挡在了外面，倒是氤氲着春日般的暖意，进屋后的吴非梧将脱下的大氅放在一边，摸了摸水壶，已经微凉，看来自己真是看了很久的雪。
　　听着男子略带揶揄的话语，吴非梧直接翻了个白眼，模仿着对方的语调说道：“什么时候不归处的云怀轩云大族长还需人担心了？哦，不，确实需要担心一番，不过不是担心你，而是那些被你招惹过的花花草草。”
　　说起不归处，地如其名，是整个九州最为神秘的地方，它的来历无人能说得清，甚至其位于何处也不得而知，只有误入其中的有缘人才有一睹真容的机会，而从那儿出来的人，后来无一不成为了大家，而对自己的际遇却是三缄其口，久而久之那地方也成了世间的一个传奇，谁成想这传奇的主人正大喇喇地坐在安华城中等茶喝呢！
　　“哼！我哪有机会招惹花花草草！”男子冷哼一声，却紧挨着吴非梧坐下：“我们那不靠谱的爹，连个字条都不留就带着酒老头儿出去寻酒喝了，不归处一堆的事儿就全丢给我，等哪天逮到他非揍他一顿以解我这抑郁之气。”
　　见男子一脸的忿忿不平，吴非梧止不住摇头，这父子两个不仅面容相像，脾气秉性都一模一样，瞥了他一眼道：“且不说你是否能找到来去无踪的义父，就凭你的本事，估计连他的身也近不了吧，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某人无数次被打飞的经历啊！”
　　云怀轩的脑海中好似也浮现出了那些可怕的回忆，整个身子不禁颤了一下，一脸苦相：“呃，你就不能记我点好么，当年他根本是恃强凌弱，十层的功力打我这才两三层的，那不跟切豆腐一样啊，也不知道给我这未来族长留几分颜面。哎，不提他了，说说你，之前不是商量好，入了都城，首先去找傅叔落脚的么，怎么直接入了侯府？”
　　望着云怀轩一脸的疑惑，吴非梧叹了口气，无奈道：“意外而已，救了个孩子，顺便也捎带救了这侯府家的小郡主，而后便阴差阳错的进来了。”
　　说完，将手中氤氲的茶香的杯子向对方递了过去，云怀轩双手接过杯子，未喝一口便顺势将茶杯置于桌上，左手蹙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吴非梧还未收回的手腕，而后向下一翻，稳稳地置于自己腿上，另一手架住了对方因手腕被制住而下意识挥过来的掌风。
　　吴非梧回过神来，试了一下无法从对方手中挣脱开，被架开的手掌瞬间改变为拳，顺势绕了一圈，带了点儿内力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向云怀轩的胸口挥去。
　　看到对方执着挥来的拳头，云怀轩叹了口气，心念一转，本欲缠住对方的手瞬而放下，任凭吴非梧的拳头打在自己胸口。
　　“咳咳！”没想到自己如此容易便击中了对方，吴非梧倒是愣了一下，直到听到对方的咳嗽声才反应过来：“你没事吧，怎么不躲啊？”
　　“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呀，要真跟你对上招，你这身体我还瞧不瞧啊？一进来就见你脸色不好，可是又犯了病？”顺过气的云怀轩说得很是熟稔，抓着对方的手稳稳地搭上他的脉搏，脸色沉静，跟刚刚那个浪荡的纨绔公子完全不同。
　　被抓住手腕的吴非梧也不再挣扎，摇摇头说：“我没事，刚进城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意外？”云怀轩盯着对面的人，满脸质疑。
　　吴非梧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当然是意外，我看着有那么不可信么？”
　　“其他不好说，不过涉及那件事就不一定了……”云怀轩的音调放得极为缥缈，有些事一旦提起便是伤。
　　吴非梧似是没听到一样，敛下眉眼，未有回话，空气中弥漫着安静，只有暖炉上温着的水壶 “噗噗”冒着热气。
　　“虽不及出谷的时候，但还算平稳。看来这安华城中还有位神医呢。”云怀轩一脸好奇，恨不得要去和对方切磋一番。
　　见到云怀轩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吴非梧想也不想直接泼了一盆冷水：“我劝你还是别去自取其辱了，你的医术也就在我面前显摆一下而已。”
　　“哦？你这一说我可更有兴趣了呢，想我这身本事可都是酒老头儿亲传，虽说他嗜酒如命，但那医圣柳鬼手的称号天下皆知，这医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作为他不出世的徒弟不能学了个七七八八吧，这五六分还是有的。”云怀轩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整个人都显出了几分傲气：“医术比我高的，那可寥寥无几，若真有，我可不得去讨教几番。”
　　“是啊，你医术是高，但你也别忘了，柳老当初在夸奖你天赋不错的同时可还连带着夸了另一个人哦。”吴非梧瞥了一眼对面插上几根羽毛就可以去斗鸡的男子，撑着脑袋慢悠悠地说：“我还记得柳老的原话是小轩，你的天赋却是不错，可还缺了点韧性，而我家那孩子却像是为了医术而生。”
　　“你是说？”云怀轩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满是惊奇的说：“原来是柳老那恨不得时时拿出来夸一番的宝贝孙儿啊，输给他，我倒是不冤，老头儿可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啊，没想到这么巧，还被你遇上了。”
　　“是啊，医人时眼中的光芒和柳老如出一辙，看来柳家又要出一名神医了。”吴非梧微微一笑，望向窗外的眼里却带有一抹难以察觉的落寞，将来么，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啊，“反正你也会在大都住上一段时日，总会有机会相见的，也不急于一时，倒是我托你办的事怎样了？”
　　看到吴非梧一脸正经地问到，云怀轩也答得毫不含糊，“放心，不出半月，这消息必然传遍大都，乃至整个大夏。不过这假传的消息与要查清当年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要查一件大家都讳莫如深的事儿，总得让大家都想起来吧，既然我一个人查不出来，我就让整个大夏，不，不止大夏，我要这全九州的人都帮我查。”如此狠厉的话，吴非梧却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调说着，只是望向窗外的眼神中带着抹冷意。
　　“你就不怕这场风波把整个大夏吹散了么？”云怀轩趴在桌上，半开玩笑的问。
　　吴非梧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着头，过了许久，才缓缓答道，“若是这点风波都能散了这大夏国，那就散了吧，就像这房子若是根基稳定，那这风雨不过过眼烟云，若这根也不稳了，那这粉饰的太平又有何用，与其被他人推到，不如亲手毁了吧。”
　　吴非梧的回答一字一句结结实实地敲在了云怀轩心上，是要在午夜梦回时思量多久，拷问多久，才能让对面这个跟大夏有着近似血脉相连的人，稳稳地说出毁了就毁了：“木头，无论你要做什么，你要记得大哥总在你身后。”
　　云怀轩拍了拍吴非梧消瘦的肩头，就如曾经一般：“与我而言，这大夏国不算什么，只要你平安就好。”
　　闻言，吴非梧愣了下，随后郑重地点了点头，笑颜中终于有了些温度。
　　“看到你没事，我也可以回去交差了，我这刚到大都还未及喝口水，就被傅叔、严婶给踹出来了。”云怀轩回到了不大正经的样子，苦哈哈的说：“你呀，本来说好了一进城就去和他们会合的，结果呢，一进城就消失了，好不容易再现在，这脸色却差的可以，傅叔恨不得一把将你拉回去养着。”
　　“抱歉呢，让你们担心了！”吴非梧想了想那个着急时，胡子都会竖起来的傅叔，心中涌上些歉意。
　　“道歉就不必啦，下次让傅叔见到的时候能白白胖胖的就好了。”说着，云怀轩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玉瓶塞进吴非梧的手中：“小柳条本事再大，也大不过老柳树吧，这是我从柳老的百宝库中搜出来的凝神丸，你就当糖豆子吃吧”
　　“当糖豆子吃，你确定柳老不会找你拼命么？”吴非梧看着手中的瓶子颇为无奈：“这一瓶可够柳老忙活很多年啊。”
　　“没事儿，反正柳老打不过我。”云怀轩一脸满不在乎：“谁让他治不好你，况且傅叔他们也会站在我这一边的。”
　　“好啦，我收下，你也早些回去吧。”吴非梧起身来到窗边，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
　　“也是，这侯府也是古怪的很，当年的事我们不就查到这么！”云怀轩点点头，正色说道：“万事小心，这里可是连傅叔的探子都进不来，我在外面也蹲了好几天了，这不今天正好有月氐使者入城，才寻到这机会。”
　　“我会的，让傅叔不用动了，我会找机会出去和你们会合的。”吴非梧回应。
　　“那我走了。”听到窗边人应了，云怀轩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而后一阵冷风吹进，身边的人已不在，吴非梧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一块破碎的布料。
　　一块这个世上只有这里才有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