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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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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刚过六点,狄瑛祺的车子就已经停在了湖东市第一看守所的门口。
“真冷啊”,她拿起手机给闺蜜发牢骚,“天还没亮,荒郊野外的,此时我是真佩服我的职业素养。”
她原以为何琳这个时间不会回复,结果何琳秒回:“昨天你们那个案件开庭不是开到凌晨两点吗,你没回家就去会见了?小心猝死啊。”
狄瑛祺啐道:“去你的吧,这会儿困劲儿也过了,会见完再回去补觉也行,上午没什么事。不过你怎么也这么早?”
何琳:“我出差了,刚回湖东,这会儿才到家,准备补觉。”
狄瑛祺:“辛苦了,猝死高危伙伴。”
何琳是湖东大学司法鉴定中心的痕迹检验工程师,三年前从北京调过来的,比孙蓬大两岁。至于全国都紧俏的痕检师为什么调来了这个三线小城市,何琳没多说,只笼统说:“得罪人了呗。”
孙蓬接的这个案件是张主任去法律援助中心要的,张主任称从她执业以来一个法律援助案件都没有做过,履历不太好看,不利于她以后竞选十佳青年律师,所以硬塞给她了一个刑事案件,收费只有可怜的1500块。
“律师费不重要,未成年刑事案件容易让人们关注,办好有利于你积累口碑”,张主任说得头头是道。
案情倒是很简单,十六岁的少年故意杀人,死者是少年的母亲。作案手法更是简单粗暴:拿刀砍死的。
据办案人员说,这孩子很不好沟通,问什么都是“我认罪认罚”,别的一概不多说,家庭背景连公安掌握的也很少,只知道母亲生前曾长期吸毒且从事有偿性服务,父亲虽有工作,但比起工作更钟情于酒精。
“我们请了湖东大学心理学专家来帮嫌疑人做心理疏导,结果那孩子把专家气得直砸桌子”,办案人员很无奈,“犯罪事实很清楚了,证据也足,我们是秉持着对未成年人负责的态度,谁知他这么不配合,这样的话我们就按法律流程来了。不管轻判重判,他犯罪了要受到刑罚处罚,这总是事实吧。“
狄瑛祺是刚执业两年的辛尹新律师,在刚入行时接过几个刑事案件,但也不过是聚众斗殴、诈骗、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之类,即使是这个开庭开到凌晨两点的刑事案件,也是经济犯罪,要说为故意杀人的嫌疑人辩护,这还是第一次。
纵是她做好了十足准备,但在看到卷宗里血淋淋的照片时还是感到喉咙发紧。
“李澈,1997年9月6日出生,湖东人,原籍望夏,案发前为湖东十五中高一学生………”
在翻过那些血腥的照片后,便是大段大段的讯问笔录。办案人员将所有的案卷材料都扫描成电子版,刻成光盘交给了狄瑛祺,方便她回去之后随时翻看。
“这种案件你们律师办起来也很轻松吧,走流程的”,警官笑呵呵的。
“太血腥了!”阅过卷的狄瑛祺拍着桌子,一把推开陆晓菲递过来的鸭肠。照片里的死者,身体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流了一地,她现在能吃得下去鸭肠才是真正的勇士。
而真正的勇士——何琳,淡定地吃着烤脑花,附和道:“这种砍伤致死的就是那样,我之前见到过一个,用那种大砍刀,砍了四十多刀,胳膊腿和身体主干完全分离了,所以我们的人分别抱着他的胳膊腿,还有抱着头和上半身,感觉像排骨一样……”
“停停停,禁止在吃饭的时候讨论你的那些尸体”,狄瑛祺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何琳笑嘻嘻地拍了拍狄瑛祺肩膀:“前几次先随便聊聊,合适的时候再切入案件。”
狄瑛祺不以为然:“心理学专家都没撬开他的嘴,何况是我。”
何琳喝了口柠檬茶:“那不一样的。公安请心理医生过去,本意虽好,但给的费用不会太高,甚至没有费用,医生负不负责全靠运气,但你负不负责,你自己可以决定嘛。”
“而且”,何琳补充道:“心理咨询是将你内心最黑暗最龌龊的一面展示出来,然后在医生的帮助下战胜它。但如果这孩子自尊心很强,或者对外界的人极其不信任,单单靠一次心理咨询是不会有任何效果的,甚至会让他内心更加封闭,心理咨询大多都是以月或年为单位进行,公安不可能花费这么长时间给他做心理疏导的,他们也要结案率的。”
狄瑛祺有些明白了:“那按你这么说,那孩子很可能不习惯在…哎,怎么说…”
“不习惯在陌生人充满同情的目光下讲述自己”,何琳总结陈词。
狄瑛祺笑了:“你怎么对心理咨询这么了解,你做过啊?”
何琳一愣:“是啊。”
看守所八点半准时开始安排会见。手表的分针一指向六,狄瑛祺瞬间如离玄之箭飞奔而去,顺利拿到一号牌。另外五六位律师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一位中年男律师跑了一脸汗,气喘吁吁地抱怨:“前…前面那个女律师…不…不要命啊。”
被/干警领至阴冷的会见室后,干警说:“人一会儿就来,你稍微等一下”,便跺了跺脚去了门外,门外有暖气。
北方这个时候冷得要命,会见室也没有暖气,即使狄瑛祺穿着长款羽绒服,并且刚才还百米冲刺了一把,但此时还是觉得冷得想打颤。
对面的铁门猛然发出尖锐的吱哇声,狄瑛祺抬头,目光正撞上少年苍白的脸。
少年个子很高,瘦得吓人,从圆领绒衣的领口处可以窥见他凸起的锁骨,面色白中发青,黑眼圈重得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你眼睛怎么回事?“狄瑛祺严肃地问,“里面有人欺负你?”
少年却没有马上回应,他吃力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才摇摇头:“没有,一直就这样。”
他好像在发抖,这么一看,他确实穿得有点太单薄了。
“下次来我给你带几件衣服?”狄瑛祺问。
少年愣了,旋即像逃避什么似的一直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他将手握拳又展开,但因为温度太低,导致动作很迟缓,手指也伸不直,只能蜷曲着。
过了许久,他才说:“不用了,我家没人。
“哎,我给你买嘛,真的是”,狄瑛祺笑了。
少年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羞怯地望着狄瑛祺。
那是一双令人心醉的眼睛,即使眼窝发青,即使眼中满是冷冰冰的疏离,但那还是那么美丽,像上好的瓷器,不能碰,连注视都不敢过于热烈,怕碎了。
这孩子真漂亮。
狄瑛祺见过不少俊男美女,但那些人都是热烈的,幸福的,通身洋溢着美而自知的骄傲。这孩子不一样,他的美又黑暗又堕落,看得你想跟着一同掉下去,抓人心魄。
对面的年轻女人穿着黑色羽绒服,通身都被暗色衣服包裹着,连那张美丽精致的脸都被惨白的日光照出灰灰的青色。唯独唇上,一抹艳丽玫瑰。
少年没有说话,仿佛自己的手多么好玩似的,一直低着头摆弄手指。
“你还挺高,平时穿多大码的衣服?”狄瑛祺哀叹他话少,继续艰难破冰。
“XL”,又没话了。
“哇,你才16岁吧,以后应该还能长,这模特身高”,狄瑛祺单手托着脸,笑意盈盈,露出了腕上深棕色的手表。
李澈认识那表,浪琴名匠,他之前见过一个女人戴过一块一模一样的。
“鞋穿多大的?”狄瑛琪扬扬下巴。
“43”,少年继续拨弄自己的手指。
他太瘦了,裹在松松垮垮的马甲下,整个人像马上就要倒下了。
这么瘦弱的他,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杀死一个成年人的?菜刀砍人……应该也挺累的。
这肯定是受何琳那个变态影响了,想点正常的吧狄律师!狄瑛祺提醒自己。
临近中午,除了知道人家的身高和衣服尺码,狄瑛祺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仰天长叹。
“怎么,不肯说?”在门外的干警跟狄瑛祺搭话。
干警们不允许监听律师和嫌疑人的谈话内容,但这根本不用监听,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李澈面对狄瑛祺的反应,毕竟上一个律师就是被这样气走的。自从进了看守所,李澈一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一天也说不了一句话。进来的新人一开始会被欺负,这已经是秘而不宣的规矩,李澈也不例外。但他被刁难时却从来不向干警们报告,也不会还手,甚至都没有流露过愤怒的情绪。后来干警们实在看不过去,帮他挡下了不少明里暗里的麻烦,但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受没受欺负。
他还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狄瑛祺从看守所出来后,驱车前往市区。湖东一看在老396国道边上,往来很多大货车,路面上尘土飞扬。
直至车子驶入市区,人群车辆逐渐密集,她内心的荒芜感才被人群给冲散,李澈那近乎祸水的面容也变得不真切起来。
她在商场为李澈挑选了一件灰色的加绒套头卫衣和同色运动裤,一双一脚蹬运动鞋,看守所规定衣服鞋子都不能带绳子,防止自杀。
还差秋衣秋裤,狄瑛祺的一个闺蜜正好就是开内衣店的。
“你同事要?好啊,那你下午来拿吧,要什么颜色的?”闺蜜见生意来了,声音欢喜。
“黑色吧,多少钱?便宜点算啊”。毕竟是我自己垫钱,狄瑛祺心里吐槽。
“一套260吧,平时都卖499,赔钱给你的”,闺蜜咂咂嘴,很是心疼。
“我同事要两套,500吧,凑个整”,狄瑛祺讨价还价。
闺蜜咬牙同意,顺便在心里骂了狄瑛祺十分钟。
把东西都放在了车子后备箱后,狄瑛祺突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荒谬:她自掏腰包给自己的委托人买了衣服。
这是一名专业律师的所作所为吗?
昨天还说就走个流程呢。
陆晓菲曾说自己不适合做刑辩律师,当时狄瑛祺非常不服,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的朋友果然更了解自己。
连轴转的狄瑛祺此刻已经困得不行,她快速锁了车,一进家门就合衣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连许京溪开门的声音都没吵醒她。
“你怎么在这儿睡了,容易感冒,我帮你脱了衣服上床睡吧”,许京溪放下公文包,温柔地帮她脱下了羽绒服。
狄瑛祺困得话都说不出来,哼哼了几声又睡过去了。
许京溪小心抱她到卧室,帮她把衣服脱了,盖好被子。
“祺祺,我用用你的车,我的车有点问题送去修了,晚上我和沈氏集团的领导们吃饭。”许京溪轻轻说。
狄瑛祺有些不耐烦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脾气大的”,许京溪偷笑,拿了两瓶红酒下楼了。
第二天一大早,许京溪问:“祺祺,你车子后备箱放的运动装是给谁买的?还是新的。”
“当事人家属买的,拖我给带进去”,狄瑛祺有些心虚。
“哦,你接的那个法律援助?”许京溪记得前段时间她说起过这个案件。
“嗯,昨天会见看小孩子穿的太薄了,联系了他家属”,狄瑛祺不动声色地往嘴里塞着烤面包。
许京溪点点头:“这种案件办多了,是不是心里很受影响?”
这话问得狄瑛祺瞬间有了逆反心理:“有什么影响,我可是受过专业的法律思维训练的合格法律人,才不会受影响。”
许京溪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吃过早饭的狄瑛祺又去了一看,只把衣服留下就走了,她九点在东湖区法院还有开庭,但她托熟人向李澈带话,她周五会再过来。
“1696,有人给你送衣服”,郭干警喊道。
李澈尚不习惯自己的新称呼,好在是郭干警脾气好,看他呆愣许久也没有发火。
“狄律师给你送过来的,换上吧”,郭干警把衣服交至李澈手中,宽厚地笑了笑。
李澈犹豫再三,接过了衣服,哑着嗓子问:“她走了吗?”
郭干警点点头:“今天她有开庭,她说周五上午会过来。”
李澈有些失神,他向郭干警浅浅鞠了一躬,转身回到自己的号间。
“呦,家里人送衣服来了?”睡李澈隔壁铺的老鼠笑道。
老鼠是个三十出头的小青年,瘦的贼眉鼠眼,涉嫌贩毒,他说自己“死刑没跑”,心态却好得很,睡得着吃得下,李澈身上那件绒衣就是他的。
李澈没理他,走到床边自顾自换上了衣服。
很暖和,从头暖到脚。
“哥,我会被判死刑吗?”
老鼠正在坐在床边抠牙里夹的菜叶,抠得正专心,听到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差点载个跟头。
老鼠惊恐地回过头,再三确认:“李澈,刚才是你在问我?”
李澈轻轻点。此时他穿着新衣服,看起来比之前蔫不拉叽的状态顺眼多了,连青白的脸此刻都有了些红润。
也更漂亮了。
老鼠看着那张脸,心里都控制不住地产生了一些不可描述的想法……
意识到自己的猥琐,老鼠觉得很对不起这位小兄弟,顿时热心起来:“咳咳,那你是想被判死刑,还是不想被判死刑?
李澈:“现在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