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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如履薄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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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般侍立在旁的媚娘其实一直都在留心察看着圣上神情中的细微变化。她猜测圣上是在忧患国家朝廷之事,还是忧虑太子近期的种种作为?是在为边境的不宁烦恼,还是在为青州一带的蝗灾忧心呢?
远处,钟鼓咚嗡、咚嗡地接连响了两声。
二更了。
服侍司寝的诸官早已默默守候许久了。
又一个漫长而疲乏的日子就要熬过去了。
对于这些小心万分又辛苦倍至的后宫侍者们,时光便是这样一秒一秒地从烛光上摇曳过去的,也是从殿院上空的日出月沉、从树梢上的叶绿叶黄里飘走过去的。
而春夏秋冬、朝朝夕夕地守候在圣上身边的媚娘,至今也没有等来她所梦想的那一刻时光……
无论前程如何,她也只能这么守候下去。
她什么都没有了。曾经的自信,曾经的疑惑,曾经的先知,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寂灭并淡隐了所有的碎片。
她仿佛一个失忆者,生命中的某些似梦非梦再也无法记起。
眼下,她有的只是周尔复始地服侍在圣上身边左右的日子。
然而,她仍旧相信:未来的某个日子里,一定潜伏着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这一点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事实上,圣上不是已经发现她过人的书法与文采,并因之令她常年司掌笔墨诸务了吗?
亥时,外面突然刮起了很厉烈的风,带着哨音翻过殿堂。
她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一双长而妩媚的秀眼始终宁静而温婉。
刚刚立冬,媚娘便吩附在殿内拢上火盆,并命尚衣局取来了圣上那件极轻软的藏羚羊羔毛披风。
年岁不饶人:这两年,圣上真是一年比一年怕冷了。
她曾听父亲武士彟说起当年,年轻的圣上英姿勃发,亲率将士厮杀疆场,冰天雪地的荒野山间,夜晚不过就是一顶营帐,和将士们一起部署战事,常常通宵达旦的不解盔甲……
她看圣上披阅完了一摞奏折又读了半个时辰的经折书后,一手握着书卷,一手在火上略烘了烘。过了会儿,见圣上转过脸来望着她说:“媚娘,这会儿也没有什么外人,来,坐火盆边儿暖和一会儿吧。”
媚娘微微一笑,“谢陛下关爱,臣妾不冷。”
“朕挨着火盆还有些冷呢,你一直站在那边,怎么会不冷呢?就算不冷,人也该站累了、脚也该站乏了吧?来,过来歇会儿吧。”
闻听此言,媚娘心内蓦地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谁说圣上不懂得怜香惜玉?只是,他日理万机,太忙了。哪里还顾得怜香惜玉?
媚娘顺从地走到他身旁,一面在火上翻转着玉一般的双指在火上烤着,一面望着圣上俏笑道,“陛下天天忙于朝廷万机,陛下的累是身心俱累,所以陛下的累才叫真累;臣妾有幸服侍陛下身边,有幸天天看着陛下、伴着陛下,这是臣妾前世修来的福份,心里既快乐又温暖,真的不大觉得累呢。”
他微微一笑,说起自己打仗那会儿真的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累。行军打仗,用兵布阵,一忙就是通宵。不管是野外还是草丛,倒头便睡,却睡得那个甜!有时前线缺粮,不管是粗粮还是菜汤,端碗便吃,吃得那个香。
说着,一面咂了咂嘴。
媚娘赶忙轻声细语地询问,“陛下饿不饿?要不要再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或是来两块儿小点心什么的?臣妾已命人熬了暖胃的热汤,还有淑妃、贤妃两位姐姐亲手做的几样小点心,一直搁在外面的炉子上煲着、烘着呢。”
圣上摇了摇头,“朕的胃口这儿还有些胀胀的呢。唉,这几年确实感到有些累了。虽说没有当年带兵打仗那么累,感觉却远比那时累得多。胃口也远不如当年那么好了。那时候,像这样的天天,热得烫嘴的酒,成大盆连肉带骨头的汤坐在火盆上,外面的风雪都快封了帐篷一半了,朕和部将们围在一起,吃得喝得那个香、那个热乎啊……”
媚娘温婉深情地仰望着圣上,见他一时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一张脸儿在红红的火光辉映下,显得格外的温和可亲。
“陛下,要不,臣妾为陛下按摩一下好么?既可以除劳乏,也可以调调胃口呢。”
“嗯,好吧。”
媚娘就近了火焰,先烤热了春葱似的一双玉手,接着便用温热的手儿开始轻轻摩挲起他的肩膀、颈部和背部,尔后又是额头、脸颊和眉骨……
“媚娘,你到底有多少服侍人的花样儿啊?”圣上闭着眼很享受的说。
她呵呵一笑,“服侍陛下是臣妾的本分,也是臣妾的快乐。嗯,这个部位,是一个明目清心的穴位……”
她一面温柔地说着,一面又拉着陛下的手,分别把他的手腕、手心、手背和十个手指轮流摩挲梳理了一番……
他微闭着眼,似醉非醉的神态……
“哪里学的这手法儿?”
“臣妾的父亲喜欢读书,晚上总是坐到很晚。困乏时,臣妾的母亲总会给他按摩一番,做一碗热汤,以解除身心的困顿。”
“武士彟……嗯,他也算是有福之人了。当然,人品官声也颇清正忠义!嗯,媚娘这一揉捏,果然轻松多了。”
圣上笑微微地睁开眼,望着火光辉映下媚娘一张娇艳可人的脸和眼波中流闪的期待……
而圣上一面举起双臂深深地打了个哈欠,一面却叫殿前侍立的何公公,“何公公,朕听董太医说王修仪这些日子身子有些不大利索,去凤昭宫探看探看吧。”
满心期待的媚娘蓦地感到又酸楚又难堪、又无奈又失望:这些年,她真的已经用尽了心血。
也许,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让他忘掉那个令他不悦的夜晚、都无法令他重新宠幸自己了吗?
帝王妃嫔除了自身不慎导致失宠,也会因为父兄或是儿女的原因导致失宠。前一段,阴德妃的儿子李祐因屡行悖逆直至谋反最终被圣上赐死,阴德妃本人也因教子无方被废除了德妃名位并骤然失宠了。
这些日子,圣上又格外宠爱起一位长袖擅舞的王修仪了。王修仪比媚娘早入宫两年,也曾因性格骄嗔失宠过一年多,后因娘家侄子成为皇家附马而再次被宠,也许,她在被冷落的日子里,终于懂得了幡然醒悟?如今也已从四品美人之职晋为三品修仪了。还有才人徐惠,比媚娘进宫还晚呢,却以才学过人且机智娇俏,令圣上始终爱怜难舍,虽一直未为圣上诞下儿女,却也早已从五品才人被晋为二品充容之职了。
可是,服侍伴驾圣上左右整整五年的媚娘,始终还只是个五品才人。
帝宫年年从民间选拔新人入宫,而新入宫的人,几乎很少有人提起武媚的名字,也少有人知道谁是媚娘了。就连老宫人,大家现在都叫她武才人了。
媚娘常常劝慰自己:比起姐妹们,至少自己每天还能守在圣上身边左右,至少每天都能看到他的身影,能听到他说话和目睹他署理万机,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渐渐地,对圣宠无望的媚娘竟然开始对君臣署理万机倒是越来越兴趣昂然了。特别是近段日子,每当她听闻并记录诸位宰相就某件重大国事的激烈争辩时,发觉自己私下的一些揣测与决断竟然越来越多地跟圣上不谋而合时,不觉暗自惊异:天哪!原来我也可以像圣上一样决断朝廷万机哪!
伫立于天子背后的媚娘,每天不仅暗自揣测圣上是如何决断天下万机的,也不时悄悄观察殿台下文武群臣上朝时种种细微的神情变化:比如哪个大臣脸上为什么出汗了?哪位王公又为何拘促不安了?还有哪位大臣为何与另一位大臣迅速交流眼神?哪位大臣为何悄悄碰了身边同僚的衣袖或腿脚等等。
末了,媚娘甚至能辨别得出殿台下那乌鸦鸦的一群文武百官,哪个人平时专爱跟哪个人过不去,而哪几个人又是哪位王公大臣的朋党羽翼……
她还发觉:朝堂之上,一些王公大臣们的主张也好、见地也罢,有时,表面听上去挺慷慨陈词的,似乎个个都在为大唐天子为江山社稷为朝廷百姓分忧解难,其实,暗里竟有许多别的内容、别的玄机在后面掩藏着……
媚娘还看出来了,其实有些时候圣上自己也在装糊涂。圣上装糊涂的时候,其实大多并不是什么重大的国事方面——比如他打哈欠主动提出退朝,或是找个什么理由借口脱身时,要么是某项决断可能会伤了某些元老的自尊而不肯当面说透或是公然反驳的,要么是两帮人马为了某个人的升迁或是贬谪争执过于激烈时……
原来,即使君临天下的皇帝也有无奈之时呢!
她就这样,数年如一日地静静侍立于圣上的背后,俯视殿台之下朝堂之中伫立着的那一大片垂朱拖紫的三公要臣,每天都在眼底心中洞悉着他们每个人甚至极微小的动作和神情变幻,由此判断他们或是沮丧,或是得意,或是一脸正气,或是幸灾乐祸,还有他们彼此之间眼神中倏忽交流的内容又是什么……
媚娘觉得好不开心!
原来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五品才人的心智和见地,并不亚于大唐帝国亿万众生中的这些人中之杰、国之重器!
础润知雨。
长安帝京这几天又闷又潮,看来预兆着一场大风雨的即将来临。
又一个漫长的早朝。
这天早晨,媚娘觉得紧挨自己、司掌摇扇的吴宝林有些不大对头。
媚娘知道她这几天来了月事,也知她一向有些痛经的毛病,不知何故,给事内监竟没有给她调换一下值守。
媚娘微微瞥了一眼吴宝林,见她时不时地悄悄置换着双脚,不觉有些为她担心起来——女人来月事一般都会比平常疲乏一些,两腿更会格外酸胀困乏。而伴驾侍朝这样的差事往往一站便是一两个时辰,加上又是这样一个潮湿闷热的天气,面对殿台下满朝文武百官,侍者们一连几个时辰直挺挺、硬生生地戳在那里,确是一件苦差。
媚娘用脚尖轻轻碰了下吴宝林……
吴宝林一惊,即刻感激地回望了她一眼——因太子与魏王李泰的夺嫡之争,这段日子来圣上越发性情暴怒无常,不独侍驾的宫人内侍个个胆战心惊,就连一向受宠那些妃嫔们侍寝侍驾时也个个都万分小心着呢!媚娘曾不止一只亲眼目历圣上分别对两个儿子是如何苦口婆心教导规劝的。可惜两人的争斗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很难再化干戈为玉帛了。
今天圣上的脸色越发阴郁吓人,朝堂之上的气氛也异常紧张,百官诸王无论奏事也罢上表也好,用词语气都比往常格外小心。
内忧又逢外患——昨晚值宿的官员昨晚连夜叩阁:新罗国派人化妆成商人逃出辽东连夜以继日地急奔大唐请求派兵紧急援救:辽东三国风云突变!百济国与高丽国联合进犯新罗,短短数日便已攻下新罗四十多座城池,并重重阻绝了新罗通向大唐的道路……
朝堂之上,有大臣望着圣上阴郁的一张脸谏言,“陛下,微臣建议八百里加急,一面安抚新罗国,一面警告百济高丽二国,而我朝可暂不动兵……”
意见不同的大臣也不似往日那样言词激烈了,“陛下,微臣倒以为,可任凭三国自相残杀,我朝正好得渔翁之利……”
又有大臣即刻上奏,“陛下,微臣觉得,不如即刻出兵讨伐高丽!以防两国吞并新罗使之失去三国相互掣肘之势,而两国势力越发强大,那时再出兵讨伐更难对付,或可成中夏大患……”
反对用兵的一拨大臣缓缓而禀:“陛下,近期山东诸州县先涝后旱,民间凋弊,征讨高丽后备不足,说是天时不宜,若必用兵,臣恐会发生隋末的东征之变……”
而侍立于圣上后面的媚娘一面专注地聆听各方主见,一面用心智和经验推测:今□□堂上共有三种不同的建议,恐怕圣上最终会选择“八百里加急对高丽百济二国示以警告,或许会暂时按兵不动,但仍会督促加紧兵备诸事。”
下朝后,匆匆用过廊餐的几位宰相,再次聚到了甘露殿聚议此事。
最后,神情阴郁的圣上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八百里加急警戒百济高丽二国!然而,东征兵备诸事不可懈怠,大唐将随时发兵以示惩戒……
媚娘暗自惊喜:自己又一次料准了!
近些日子,每逢重大国事,甚至对外用兵选将诸事上,媚娘的判断竟越来越跟圣上和众臣的决断不谋而合了!还有两次,媚娘发现自己的决断和圣上恰恰相反,可是时隔两天后的朝堂之上,圣上却再次下诏——一次是彻底更正原来的决断,另一次则是对原来的决断略作调整,最终决断依旧和媚娘的判断相符!
媚娘当时曾对圣上最初的决断感到有些疑惑:凭圣上的心智,不应该做此误断啊。后来仔细揣摩圣意竟然悟出:恐怕圣上有意先做出偏差的决断,使谏臣诤言后再做出更正,应是借机鼓励谏臣的。而有意出那样的决策后来又做出修正,恐怕也是帝王统御之术的智慧。
如此,竟悟出了一些做为帝王驾御群臣方面过人的智谋与玄机。
媚娘便兀自妄想起来:其实做皇帝也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关键在于从群臣激烈的朝议和廷辩中能做出最佳抉择。
她最钦佩的就是当今圣上无论多么繁忙,总是很耐心倾听几拨大臣的不同主见,哪怕是令他很不开心、很不赞同的主见。然后依据各方的谋略擘划,再从中权衡出利弊和轻重缓急,或是再交付三省六部有关宰相复议,最终拿出一个令各方都信服的决断来。
那些日子她常想,似这般十年如一日,天天耳濡目染、亲闻亲见大唐国一代雄杰——最高统治者们集体商讨用兵抚民的治国方略,若肯用心领悟,不断研磨个中玄机,但凡有几分悟性的人,都应该能学会署理万机的真谛。
有一天,伫立于天子背后的媚娘突然闪出一个吓人的念头:其实,我也能做皇帝的!
然而旋即便打了个寒噤——天下臣民即使滋生这样的念头,即使只是一闪念,也是大不敬呢!
事实上在这个皇权天赐的朝代里,无论王公大臣还是黎民百姓,哪怕只是一个玩笑甚至一时赌气,类似的念头或是类似的话,一旦流露半点,便足惹下杀头灭门之祸了——前朝越国公杨素因与悍妒的正妻郑氏争吵时说了句“我若为天子,你必不堪为皇后”的气话,被郑氏奏禀隋文帝,文帝明明知道杨素说的是气话,也明明知道悍妇郑氏因嫉恨杨素宠妾,所以不惜借刀杀人以泄私愤,而且朝中王公大臣皆为他求情甚至连独孤皇后也请求对其法外开恩,末了,文帝仍旧还是将杨素罢黜官职并软禁了多年。
媚娘突然再次记起了袁天罡曾为自己看相之事:“……若为女儿,后必为天下之主!”想起这话,媚娘突然一阵眩晕,记忆中的一些碎片涌入脑海:“武媚娘,在历史上是当上了皇后甚至……”如果记得没错,又如果历史是不可扭转的,如今的自己是否有总够的才华和手段,一步步走向历史记载的巅峰之路?
然而记忆碎片稍纵即逝,媚娘随即便沮丧万分起来:武媚啊武媚!你可真敢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岂不知无论古今,帝王后宫的妃嫔侍妾只有先为圣上诞下皇子,而所诞皇子还必得是嫡子至少也要是皇长子,另外这位嫡子或是皇长子还必得有可能被立为太子者,太子的生母才有可能在儿子登基后被册为皇太后。同时,这位新帝也必得是因为年龄过于幼小不能亲政,加上朝中三公要臣必得是太后近亲外戚,唯有这样一种情形下,幼帝的生母亦即皇太后才可能有机会以辅佐幼主之份,就像汉朝的吕太后、北魏的冯太后那样,代幼主临朝称制,暂行统御天下之职呢!
而你从入宫到现在,除了圣上当年仅有的那次宠幸,这么多年了,不仅没有子嗣甚至连女儿也没有一个,更可怕的是,圣上对你甚至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爱悦之心,你竟然还敢在这里做什么“母以子贵”的春秋大梦?更遑论还是代幼主摄掌朝国的美梦?
纵使上苍格外厚爱,纵使有一天你重获圣宠并生下一男半女,又果然有梦想的出头之日吗?——眼下,圣上除了与文德皇后已有了三位嫡子之外,皇后之下的韦贵妃、杨淑妃、阴德妃、燕贤妃,还有九嫔之首的杨婕妤,还有下面众多的侍嫔御妻们,她们为圣上育有十几位大大小小的皇子了!
纵然有朝一日你还能被圣上重新宠幸爱悦,纵使你也有可能会为圣上再诞下一名皇子,无论如何也决计轮不上你所生的庶子幼儿被册为大唐帝国的储君啊!
媚娘,你凭什么竟敢存此妄想?又凭什么妄想会有“母以子贵”的一天?无论今古,这世上但凡有几分才华的女子,又有几个不渴慕人生富贵一场的?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得到至尊荣华?
有时夜半魂梦中,她仍旧寻寻觅觅地,仍旧疑惑到底是自己被别人附了体摄了魂呢,还是自己摄了别人的魂、借了别人的身?夜半醒来,仍会感到突如其来的困惑,迷茫,失落,无望……
她常常惶恐:若似这般下去,若似这般永无出头之日的话,她的心智会不会也有崩溃的一天?
——在帝王后宫里,她亲眼目睹很多姐妹皆因渴望得圣上宠幸太甚、渴望能为圣上生儿育女太甚而始终无望者,或是得了失心疯,或是得了别的什么毛病,原本天仙也似的美人,有的成了疯疯颠颠、痴痴呆呆的傻子,成天土里滚草里翻的弄的又脏又臭空惹他人耻笑的;有的瘦骨嶙峋也有的半死不活;有自尽的更有病死的……
而自己和她们一样每天祈盼着奇迹的出现,渴望着圣上的突然宠幸,甚至相信命相,妄想自己果然是那个“为天下主”的极贵之命;同时又对未来充满疑虑无望,长久下去,难保自己有一天也会像那些姐妹一样,因梦想无望而心智崩溃,最终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被帝王重新爱宠日子仍旧遥遥无期着,可是当值的日子却越发度日如年了——因太子与魏王兄弟公然反目,圣上已经吃不下睡不着的,眼窝儿都塌陷了。
媚娘亲眼目历圣上为了能杜绝这场骨肉相残的悲剧,无论是做为帝王还是父亲,他是哄也哄了训也训了吓了吓了求也求了。然而兄弟两人不仅没有迷途知返,反倒越来越你死我活的了。
媚娘眼见做为父亲的大唐天子是怎样的束手无策和惊恐不安——帝王之家,夺嫡之争最终的结果必然是骨肉相残、两败俱伤!甚至危及整个江山帝祚!在圣上的十几个儿子当中,太子承乾、魏王李泰和吴王李恪三人始终是他寄望最深也最为器重者。而太子承乾与魏王李泰更是一母嫡生的同胞兄弟。
恰恰是太子和魏王这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如今竟然成了一对死敌!
末了,这场夺嫡争杀顺带把吴王也给牵连了进来——因为两个嫡子的争杀很可能酿成两败俱伤的结果,圣上无法决断,于是有人便料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认为被圣上器重的吴王李恪有可能会被册为新太子。
于是,有人即刻把目光盯在了吴王的身上。
然则福兮祸所伏——既然有人欲吴王成为新太子,自然也会有人想要毁掉吴王。
媚娘亲眼目历了这种曾似相识的骨肉争杀是怎样触痛了圣上心底最深处的隐痛——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一母同胞的建成元吉兄弟之死,是他一世磊落英明的君王生涯中最不敢触及的回忆。媚娘参透了圣上缘何会诏敕息王建成重新改葬献陵并恢复其隐太子的身份,甚至亲自参与祭祀且悲泣不已——时光仅仅只是过去了十七年,最令人骇惧的那四个字便如期而至了:轮回报应。
终日揣摩圣意的媚娘自然明白圣上所面临的艰难:无论是否重立国储,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之间迟早会有一场血腥杀戮……
而做为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的父亲,竟然不知如何才能杜绝这场必然到来的骨肉相残,这才是一个做父亲真正撕心裂肺的巨痛!
夜晚,她偶尔看到独坐的圣上深深地低头抓着胸腹袍襟的模样,分明感到了做为一个父亲绝望无助时的痛苦挣扎……
虽说自武德以来,为了保护宗室子弟不被卷入党争,大唐朝廷便严厉规定“商人不得结交官员、臣工不得结交皇子”的法令。然而那些臣工巨贾为了各自的利益,暗中进行的种种勾结和交易始终都没有真正杜绝。而各方势力也必然会为着各自的利益,或明或暗地撺掇诸王的野心、挑唆诸王的纷争。
有朝臣曾密报:在两位王子相争的背后,一些心怀鬼胎的王公大臣乃至百官巨贾正在暗中私密联络,或是在朝堂各执一词,表面上慷慨陈词,分明却各怀鬼胎……
媚娘还知道:眼下的内朝外廷百官诸王犹如鼎沸,其实六宫嫔妃、外戚内宦们也俱在蠢蠢欲动。妃嫔们当然是各怀私心,或是设法通过外戚内官打探消息,或是暗通款曲——太子的废,新太子立,与未来国主的宠辱亲疏,自然会影响她们及至她们儿女外戚、亲朋腹心的前程富贵……
媚娘深深叹息:此时此刻,谁又能分担一个父亲的无奈和心碎?
夜深人静时,她见他常常捧着先帝的画像暗自垂泪……
也许,直到此时的他才刻骨铭心地体会到先帝当年那份寸肠九折的剧痛和撕心裂肺的无助?
见圣上一腔烦怒,当值伴驾的宫人内侍个个如履薄冰——前天午膳后,一向机灵的内侍小豆子便无缘无故地被圣上一脚踢翻在地……
媚娘心内惶恐极了,可是她只能硬着头皮万分小心地早晚服侍左右。
孰料正应了一句话——怕中有鬼、乱中出错!
——这天傍晚,惶恐万分的媚娘在下台阶时,不知怎地脚下一软、一下子便崴伤了踝骨!
她不敢在此时告假,只能咬牙支撑……
晚上,媚娘为一脸阴郁的圣上添茶之时,因脚踝疼痛而扰了些心神,鬼使神差地——竟如几个月前被圣上踢瞎了一只眼的那个春公公一样,手儿一抖、一下子碰翻了桌上的茶盏!
水洒了一桌,一下子洇湿桌上的奏表之类!
媚娘直觉着自己的头“轰”地一下子炸响了!因来不及拿抹布,情急之下急忙用自己的衣裙去沾拭案上的茶水……
不想,圣上却放下书卷,抬起头来关切地问了声,“烫到没有?”
媚娘惶乱万分地说,“陛、陛下,臣、臣妾知罪……”
“唉!你何罪之有?朕看你这些日子也太过劳累了些。刚才,朕看你走路都有些不大稳了。”
“是,是,臣妾不小心,前日,在在,在台上崴了一下。”
“啊?那怎么还来当值?”
媚娘眼睛一热,“臣、臣妾放心不下陛下……”
圣上见说,突然有些动容:“来,朕看看伤得如何?”
媚娘不肯,“没大碍……”
圣上不由分说,拉着媚娘的手令她坐下,略撩开媚娘的裙袜低头一看,不觉怔了:只见媚娘的一只脚踝竟然肿得像个半熟的紫茄子!
圣上大惊,“唉呀媚娘!谁在那里?武才人的脚扭伤了!快传太医来!”
媚娘蓦地热泪迸溅!
而被他的冷漠和阴森再次冰封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一颗心,骤地暖暖融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