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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两情相惜 ...

  •   父皇近日龙体不安,太子每天早中晚都会来居宫探望一番。
      走到小溪木桥的这段路时,太子的一颗心禁不住咚咚急跳起来每天这个时辰——这些日子,媚娘大多都会在距小桥不远的那方大青石上涮洗笔砚。
      远远地,他看见她正俯身于溪畔,细心地涮洗着几方砚台和一把大小不同的毛笔、笔洗之类,宽大的裙裾披洒在草丛,被水珠儿溅得斑斑点点的。
      天已是深秋季节了,见媚娘在水中清洗着一大堆的毛笔砚具,他突然觉得心内一阵的隐痛:这个季节,溪水应该已经很凉了。她一个五品女官,这样的粗活儿原该那些宫人内侍做的。
      他清知媚娘天天此时亲自到这里洗墨,而且从不带侍从,正是为了等候自己的。
      媚娘涮洗完砚具,收拾好小提篮,起身抖了抖溅在衣裙上的水珠,转脸看见太子匆匆朝这边走来,“殿下……”
      太子也不说话,一面从媚娘手中接过装笔墨的小竹篮儿放在草地上,一面握着她被溪水冰得有些发红的手,“啊!媚娘,手怎么凉成了这样子?”说着,捧着媚娘的一双手又是呵气又是摩挲起来……
      媚娘蓦地心内一热,眼中顿时噙满了泪花!
      入宫整整十一年了,贵为未来大唐第一君的太子,竟然如今怜惜自己,而且叫自己“媚娘”!
      其实,媚娘早就感到太子对自己一份越来越深浓、越来越依恋的爱悦之情了。
      可是,她若不想被夷灭九族的话,怎又么胆敢接受这样一份大逆不道的儿女之情?
      媚娘望望四周,赶忙抽出自己的手笑道,“水还没结冰呢!哪里就冻死我了?倒是殿下自己,这些日子圣上龙体欠安,殿下衣不解带服侍在前后左右,才真的辛苦得很呢!殿下,不知圣上今天还会不会考问你什么功课?”
      媚娘急乱之中,竟然“你啊我”的起来。
      此时的太子早已不似当初,一俟提及父皇考问自家功课的事就会沮丧烦恼的。他望着媚娘的眸子说,“媚娘,我想父皇今天会不会就王道仁政,询问我关于孟子‘寡人治于国’的感悟?”
      媚娘一笑:“太子殿下果然悟性惊人。”
      其实媚娘早已揣摩出一个规律:一般情形下,朝廷逢有什么重大国事,或是圣上这几天夜里读什么书、有何感悟,第二天太子谒见时,大致不会太偏离那些内容。于是,她思忖也许圣上正是为了考问太子的功课,才事先温习那些内容的。
      所以,每逢圣上读的书有些生僻时,她便会派自己的心腹小福子悄悄跑去东宫——太子最近是不是也在读哪一篇?哪一节?
      大多时候,她还会把自己的一些感悟顺便录下来一并捎去。这样,太子便会事先预习好那些内容,再加上媚娘的感悟和他自己独特的体悟,如此,待圣上提问之时,自然胸有成竹了。
      她发现,这些日子圣上召见太子时,开心喜悦的笑脸越来越多了。太子渐渐竟有了自信,神态举止间自然就多了几分的洒脱自信。圣上见太子的气宇谈吐一天天的沉敛自信,有时,即使看他偶尔在功课学问、治国理政上有些差强人意,也不再烦恼,反倒还会安抚鼓励他一番。
      见太子猜对题,媚娘笑道,“真是可喜可贺!殿下近来与圣上的期许越来越不谋而合了。不过,臣妾思量,或许圣上还会不会一并提问殿下类似的题目呢?比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出处与涵义?而且,这两篇文章的主旨和题目也颇相近呢。或许,圣上还会因此跟殿下讨论一番治国理民的感悟也未可知呢?”
      “媚娘还记得吗?上次离开时,圣上嘱托我多读些孟子论仁政和王道的文章,所以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揣摩和温习孟子的书。这个‘水能载舟’的出处,我记得是出自《旬子哀公》,只是原文中心那一段只怕背得不很熟,只怕见了圣上又不流利了。”太子笑道。
      “孟子的《寡人治于国》和《旬子哀公》,虽说都是古人论述仁政和王道的,不过,两篇文章的内容和侧重还是有些不甚相同。只怕圣上或许会再提问些相关的文章也是有的。”
      说着,媚娘从衣袖里取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片:“我也得了些感悟,正思量怎么给殿下送去,可巧儿就在这儿遇到殿下了。只不知与殿下的感悟可否相符?”
      太子心内一热,却也并不点透——她明明是专门守在这里等着自己呢,倒说是“可巧儿”遇上了。
      他打开纸,见上面竟是一篇抄录得工工整整的《旬子哀公》的全篇:“……君平明而听朝,日昃而退,诸侯之子孙必有在君之末庭者,君以思劳,则劳将焉而不至矣?君出鲁之四门,以望鲁四郊,亡国之虚则必有数盖焉,君以此思惧,则惧将焉而不至矣?且丘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太子不觉又是欢喜又叹:纸上抄的这些原文和感悟不仅字字珠矶、句句精妙,更难得的:她竟是摹仿自己的字迹所写!
      昨天傍晚,太子和媚娘在此相遇,和她谈了很久:他八九岁上便没了娘亲。这么多年来,父皇虽说对自己也算格外关照,然因万机缠身,也不怎么顾得自己。虽说自被册为太子后父子间的往来频繁了些,毕竟自己已经年长,自己又为储君,父子关系比一般的父皇与皇子便有了一层微妙的变化。加上“君臣”的尊卑礼数,反倒无意之中阻隔了些许的父子亲情。
      以往,一俟想到将来整个大唐的江山社稷、百官黎民,一俟想到庞大繁琐的朝廷万机之重最终会落在甚至对文武百官的神情都还琢磨不透的自己的肩上,他立刻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迷茫和畏惧——因为很多时候他甚至无法理解父皇对自己寓意深刻甚至截然不同的教诲:比如父皇常常教导他要敦睦臣工、从谏如流。可是有时却又反反复复地叮嘱他:王公大臣虽系国之重器,却也最有可能成为社稷大患。往往正是这些人,一旦心怀不臣,或尾大不掉,振臂一呼,顷刻便会令朝堂倾覆,致李唐宗室子孙殆绝无遗,故而更应小心提防……
      父皇的话常常令他无所适从,也令他感到自己可能无力担当江山社稷万钧之重!他甚至有过想要逃出皇宫逃出京城遁入空门的想法……
      他说,自从有了媚娘,朝中每每遇到连众臣都难以决断的争议时,她总会寻机跟自己悄悄议论一番。风诡云谲、变幻莫测的朝廷万机,在媚娘剥丝抽茧般的剖析中,往往令他犹如醍醐灌顶,内心明朗……
      特别是近段日子以来,自己试着对文武功课和朝廷诸事的猜测分析,竟然与媚娘,与父皇和群臣的最终决断大多一致时,他对自己、对未来突然信心满怀了!
      他对媚娘说,现在,他甚至开始憧憬着那一天的到来了!
      他说,只有到了那一天,他才能真正向媚娘证明自己的心……
      媚娘闻言脸都吓得变色了,急忙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而太子深情而热烈的目光越来越扰得媚娘心神不宁了——
      那纯净一如孩童般的眸子,那对她充满类似婴孩之于母亲般的依恋与亲爱的神情,在这方冷意森森、险厄重重的帝宫里,于媚娘来说无疑充满了巨大的诱惑。
      她非常清楚,此时,她只须往前再迈上半步,便可以抓住希望了。
      这种希望仿如茫茫苦海中遥远却已可见的、足以渡自己达到彼岸的一艘巨舰……
      然而,她却无法预料:一旦拿自己的性命生死来做这样一场赌注,结果将是名裂、身亡、族灭的惨祸呢,还是真的找到了一条新的扬眉吐气的大道?
      可是,一俟想到一双鹰隼般阴厉可怕的眸子,媚娘即刻便全身发抖——她无法否认,她是如此地骇惧那一双深不可测、威厉阴鸷的眼睛!
      如果,她真的是一只妖,或是附了别人肉身的鬼魂,那么,当朝天子或许正是她的天敌——在他身边,她一生都休想有稍许的放松和快乐的时光,甚至连梦想都休想再有。
      事实证明,十几年来,每当她胆敢燃起任何一星半点儿的快乐和希望那时,总是即刻便被他有意无意地扼杀在了萌芽之中……
      而已经对未来充满绝望的她,又是多么渴盼这份既能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同时又能给她带来巨大梦想和机遇的儿女之情啊!
      她决计:今天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太子:这是最后一次在此面见太子了!
      她非常清楚:他们之间已经逾越越了某种界限!
      一旦继续逾越下去,接下来,必然是汹涌可怕的后果……
      她清知他们彼此已经深深地、炽烈地爱上了对方!
      可是她骇极了当今圣上那双犀利得吓人——那似乎能穿透她心底最隐蔽角落的深碧无底的目光!
      昨晚媚娘突然做了一个骇人恶梦:她与太子私会,激情难已的两人刚刚拥吻一起便被圣上撞见了!圣上怒不可遏,一剑穿透了她的胸腹,又把垂死的她吊在掖庭的柱子上令所有妃嫔宫人全都来唾骂她。太子则跪在那里又是磕头又是哭求圣上放过自己,圣上铁青着脸命武士将太子捆上 锁链、倒拽着拖向大牢……
      她从恶梦中醒来后满身的大汗淋漓,庆幸只是一场恶梦!
      这样的恶梦,远比当初被并州老家兄嫂驱逐她们母女的那些梦境更为可怕、更为惊心……
      媚娘咬牙痛下决心:她已经失误过两次了,所幸皆是有惊无险。她决不敢再为着贪恋一份遥遥无期的梦想而酿成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不仅会为自己和太子同时酿下灾祸,还会给死去的父亲也酿成奇耻大辱甚至被废去谥号……
      可是,一想到从此就要远离深爱着自己的太子,媚娘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即刻一阵又一的阵作痛起来……
      此时,她的脸上仍旧含着委婉的微笑,悄声低语地把今天圣上可能会考问太子的内容,另外还有昨晚圣上与尚书右丞刘洎君臣二人私议的内容——刘洎劝圣上尽可能少与臣下辩驳,还有请圣上对政事的一些建议应慎于取舍等等简单地说透与太子,抬头看了看天色,咬了咬嘴唇,神情坚忍地说,“殿下!殿下现在已能体恤圣意,所以,今后我们已无需再这样冒着私议朝政之罪而相见了……殿下,请保重……臣妾,该去服侍圣上去了。”
      言罢转身就要离去!
      见媚娘神情言语突然含有决绝之意,太子一怔,一把扯住她的裙角,又迷惑又凄惨地望着她,一时话都说不出来了!
      媚娘强忍着痛楚——其实她是多么渴望太子的这份依恋,又是多么不甘心割舍这份情爱啊!
      她强笑道,“殿下,你在这里默诵一会儿刚才的内容。武媚要陪圣上去了,不敢再耽搁半分了!”
      太子骤然感到一种尖锐的心痛!
      他当然明白:媚娘这是在有意提醒自己——她是他父皇的女人!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小路正中,一动也不动、神情绝望地望着她,却并不肯放她过去……
      媚娘咬着牙,硬着心肠,朝远处一望,“殿下,那边有人来啦……”
      太子转身回望的当儿,媚娘顺势夺路而逃……
      “媚娘……”
      太子在身后急切而痛苦地低唤。
      媚娘虽没有转过脸来,脚步却不由得还是放慢了些许。
      “媚娘,今晚,我就在这里等你有要事商量!你一定要来,你若不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天亮!”
      太子对着她的背影竟然不管不顾的大声叫喊起来。
      媚娘骤然热泪滚涌!
      可是她装做没有听见似的只管匆匆走着。一颗心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软一会儿硬、一会儿热一会儿凉的……
      想想太子那眷恋无比、亲爱无比的眼神,再想想圣上那鹰隼般骇人的眼睛和漠然的神情,不觉一阵的心悸又一阵的心痛!
      上天啊!可是她是多么渴望能被太子的满腔炽爱温暖抚慰一番既冰冷又孤独的身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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