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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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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罗燊18岁。那是他高中阶段最后一个暑期假日。
曾经教了他三年的家教女老师,她刚从家乡休假返回,为他庆祝他顺利考上了北京最著名的大学,亦给他带来了来自家乡的礼物。他叫她季姐姐。相比季老师,他更喜欢这么叫她。
那时候的季冉25岁,才工作第二年,从大三开始帮高一的罗燊补习英语,至今也算功成身退。他们之间除却补习的那两个小时,颇有点像无话不谈的好友。季冉给他讲家中两个粉妆玉琢的侄子,又笑嘻嘻跟他说,现在小孩子真早熟。初一就早恋。
他表示好奇。大院子弟自小在同一个幼儿园开始,进入同一个小学,同一个初中,然后是同一个高中,全是彼此相看两厌的男男女女,所以他从来在这些方面少根筋。加之家里家教甚严,所以他也未曾有机会探寻外面的花花世界。没料到千里之外的江南小城如此开明。
季冉摸出一张照片给指他看,这是我侄子的小女朋友,怎么样,长得漂亮吧。
那其实是张合影,似乎是去参加什么集体活动回来。
一排有六个人,他一眼看到唯一的那个女孩子。
她有一张洁白至透明的脸,抿着嘴唇,似乎有点不舒服,又似乎在和谁生气,在一旁咧嘴笑的孩子里她显得高挑,却也冷峻,没有笑,眼睛淡淡的看着镜头。头发散散的在两侧各扎了一个辫子,穿一身白衬衣。
他觉得自己有一点恍惚,仿佛她的眼睛穿透纸片,淡淡的眼光落在他的脸上,带有她看待同龄人的那种嘲讽。于是他莫名的觉得气恼:一点都不漂亮。
他把照片还给她。他在心里想,漂亮又怎么样,年纪这么小就这么随便。
后来他再见她,已经是十年后的北京。
他去餐厅吃饭,一眼看见了季冉。那时他们早已老死不相往来。他本来只打算绕路去包间,但是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和另外一个女孩子一起走进来。他觉得自己一眼认出了她,还是穿一身白衣,头发漆黑散散扎在脑后。她的神情淡漠,只是在那个男孩子回头看她时,露出笑来。
她笑起来,冰雪消融。季冉也是满脸笑意的迎上去。
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在心里不无恨意的想。
然后便是这一年。当他在那个无聊透顶的包间,参加无聊透顶的应酬,对着一些无聊透顶的小老板。山西煤老板的后代,往往他们的第一代长辈靠挖煤度过了一生,第二代长辈靠包煤矿一夜暴富,如今第三代改头换面在北京城除了买楼泡妞,总想做点光鲜亮丽的生意。什么光鲜亮丽,打着投资公司的名头,不过就是高利贷。野心小的做小贷,野心大的博上市。
同性无聊,异性也无聊。统统都是浓妆艳抹面目模糊,以某一个人女朋友的身份被带进来,然后就满场交际花般的转圈,嗓音都像经过整容,一水娇滴滴的开始唤着某某总,后来就是亲哥哥。
每一个想靠近他的人被他厌恶的眼神扫射,都自觉的与他隔开一个身位。因此温柔体贴的小2总是比他受欢迎,他饶有兴致的看全场许多暧昧的眼神在陈青晏面前游弋,丝毫不顾忌他手上亮晶晶的一圈婚戒。
最明显的就是场中喝的最凶的那一位,她的名头是其中一位小老板的助理。但目光粘稠带有哀怨,却是统统冲着小2去的。
不多久便喝多,然后摸出电话一边咯咯笑,一边要给大家讲个她以前的故事。
故事里的路人甲在30分钟后出场,她最好的闺蜜,原来她叫苏迭。他看到包间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有门外的亮光借着大开的门缝扑入气息暗沉的封闭空间,他看到站在门边的一脸淡漠的女孩子。她的嘴唇抿住,似又有一些不舒服,眼神在陌生的空间流转,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他再次感受到她的毫无温度的视线掠过他,他为其中的漠然而感觉愤怒。
他愤怒于她多年不变的一尘不染的面孔,妄图掩盖自少年时便早恋,成年后已有男友却仍心有攀附,她结交的俱是季冉或是秦星这样的女子。她明明与她们一样,甚至可能比她们更恶劣,但是她总是装得和她们不一样。
苏迭,你知道吗?罗燊再亲一下她的唇角,在一开始,有太多的误解。我想我其实一直想要的是一个和她们不一样的女孩子,我希望你是,因此愤怒于你居然不是。
罗燊曾经在人生起初一样喜欢鲜花一般美好蜂蜜一般甜蜜的女孩子,长他七岁的季冉曾经是他的择偶样本,她活泼热情,娇憨艳丽。他视她为姐姐,因此即便高二之后他的英语早不再是瓶颈,仍然要求家教继续。她因为他的信任得以频繁出入罗家,一贯为人庄谨的母亲,亦出面替她安排了工作。
否则对于一个南方小城出生的一无所有的女孩子,在北京如何可以赢得千军万马独过一人的工商管理局的职位。
然而她的回报是成功的插足了他的家庭。父母多年婚姻毁于一旦。他想他永远不会忘记,某一日,他在楼梯口撞见的两具躯体的交缠。他的人生偶像父亲的形象,从此坍塌。
此后便是无休无止的耗损。
他的母亲多年来端庄自持,大家闺秀出身,又在政府部门身居要位,哪里经得起如此奇耻大辱。她指责季冉,季冉捂住脸嘤嘤哭泣,又掌掴自己,将自己一张脸掴的通红。闻讯而来的父亲以为是母亲动的手,直接还了母亲一个耳光。而季冉仍是自始至终的哭泣,丝毫不解释不辩白,亦不退让。
他亲眼看到母亲气得发抖,彻夜难眠服用安定。他尝试作为成人去同父亲谈判,但他避而不见。他再去找季冉,他说你有大好青春,为何虚掷给一个已50岁的父亲辈。季冉很是镇定,她说阿燊,他爱我。他于是发急,他说你说吧,你要多少钱。季冉难以置信,然后便是咯咯的笑开,她说,阿燊,是你有钱,还是你的父亲有钱?
后来父亲搬出去住,两个人公开同居。他85岁的姥爷那一年气的去世,母亲亦满头白发。
终于答应离婚。那是许多日子父亲第一次回家,他独自一人开车前来审阅离婚协议书,约定签字时间后驱车离开。
谁也无从辨别他那一日的心境,在回去路上,许是高兴许是悲痛,他开车走神同大卡车撞上,车子翻下环路四崩五裂。这是一场两败俱伤。
唯有季冉她套现了父亲此前赠与的10%的罗氏股份,创建了自己的小公司,多年来无风无雨安然无虞。
时隔多年再说起这些,罗燊心中的悲痛悔恨都已淡去,他只是一边抚摸着苏迭的头发,一边缓缓同她说起:苏迭,因为这些,所以我曾经误解你。但如今,我信任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那个夏夜一束光下低声吟唱的少女,是即便醉至泥泞仍警觉的抗拒,是一路上落在他肩头的眼泪,还是素白如莲的小小一室,是那一次他任性的俯下身去,还是她烧至通红的面颊和永不示弱的倔强,或许要更远一点,是他当初看她的那一眼,隔了时光与一千里的距离,那个照片上面孔洁白眼神安静的小小女孩,不屈就不谄媚不违心,就这么任性自在的淡淡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