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丝网》于小鱼

5、第五折

　　叶七沉默了好久，仰头看着透明的冰块后莹澈的天，失神地道：“你真是个……武学奇才。”他又停顿了很久，把头转向东方红，热切地道：“把他带到‘炼狱’中去吧，我要让他成为从地狱中走出的魔。”

　　我要让他成为从地狱中走出的魔……

　　莫凡被东方红带到一间小室中——说是“小室”，其实只是四面冰墙与冰铺的地板而已。东方红向他说道：“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卧室，你可以在这里修练‘暗夜冥风’心法，或是创造自己的武功。”

　　莫凡怔怔地看着她：“那么，你……你会来看我吗？”

　　东方红笑了一下：“当然——”她觉出了气氛的异样，连忙转移话题,“每天早上，你要在这里等待夏步蝉先生，听他给你说法。”

　　莫凡一愣：“说……法？”东方红很快地，似乎心不在焉地说道：“是呀，从今日起，你要学习冰宫教义。还有，每个月要准备接受大哥的武功进度抽查，如果……如果……”她的声音又有些迟疑起来，“如果不合大哥的意，会……会很惨的。”她颇有些歉疚地望着莫凡，潜台词似乎是：抱歉，是我把你拖进这种环境来的。

　　莫凡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很久没说话，忽然向东方红咧嘴一笑。东方红不知怎么就觉得脸上一烫，为了掩饰这尴尬，她伸出手拍了拍莫凡的头。

　　莫凡很不喜欢她的抚摸方式，因为这让他感到，他还是个孩子。

　　一个柔弱需要保护的孩子。

　　莫凡在冰室里躺了一夜。黑暗中，手指抚过略有些粗糙的冰面，冰冷蜿蜒的纹理。滑动在指尖。心绪就像这纹理一般交错纠缠，不知为什么，他的眼泪竟如开闸的洪水般，流了一地。眼泪是滚热的，却怎么也无法温暖这坚冰。

　　早晨莫凡坐在地板上——如果那也可以叫做地板的话——等待那个名叫夏步蝉的访客。门——一块厚厚的装有滚轴的冰块——被推开，门后露出个小小的脑袋。

　　很漂亮的小男孩，眼睛大而清冽，透明得天真无邪，鼻子微微向上勾，嘴角蕴着条完美的弧线，一笑就牵动起来。

　　“你是莫凡吧？我叫夏步蝉，你可以叫我‘夏先生’。”

　　什么？！莫凡几乎晕倒。他等着“小男孩”白如美玉、薄如蝉翼的皮肤,“你是在开玩笑吧？”

　　夏步蝉走到他面前坐下：“你来冰宫三年，见过谁有开玩笑的习惯么？”

　　“可你……你怎么会是个小男孩？”莫凡忍不住好奇问道。夏步蝉淡淡道：“我是个小男孩儿？论年纪，我做你父亲也做得了。”

　　“那你怎么会长这样？”莫凡问一出口，就知道不妙。夏步蝉那双清冽的眼睛向他冷冷一望，仿佛清冽的泉水骤然凝成冰雪。莫凡迎上他的目光，忽然一个寒噤，那目光妖异得不像是人类。他勉强笑道：“对、对不起。”

　　夏步蝉面无表情：“我们可以开始了。从今天起，你要学习冰宫教义。你读过《桃花源记》么？”莫凡幼年流落，幸而有一个书馆先生看他聪明，常常教他些书字，因此于这些上倒还略知一二。见夏步蝉问他，便点点头。

　　夏步蝉道：“陶潜只寄希望于‘出世’，我们却坚信‘入世’才是正道。陶潜所求的是‘世外’之桃源，我们所要做得，却是——”他仰了仰头，眸子中不知怎么添了些许光彩，“却是把天下变作一个真正的‘桃源乐土’。”

　　莫凡愣了下，他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心里只隐隐有些别扭，却说不上什么不对劲，只管似懂非懂地听着。

　　夏步蝉站起来，按住他的肩（不站起来怎么够得着），道：“你还小，不需要理解，只需要记住，并用生命去完成。”他也不待莫凡说话，只当他默认了，“好，今天就是这么些，不耽误你练功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莫凡叫住他：“能带我各处走走吗？说起来，到冰宫三年，还没好好逛过呢。”

　　夏步蝉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摇摇头：“你最好还是好好练功吧。如果想散步的话，也不要耽误太久，时间对于你来说，不够用呢。”

　　莫凡默然。为什么从沈倾衣到夏步蝉，除了东方红以外每个人都是这样？冰宫冰宫，真是像冰一样寒冷的囚笼吗？而这样的生活，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江湖生涯”？那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无论如何，他开始修练“暗夜冥风”心法。这实在是一件枯燥透顶的事。刚开始的几天，他进境神速，望着氤氲在剑尖的黑气，莫凡真的好有成就感。他清楚，这是别人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达到的境地。在承受嫉妒与羡慕的目光时，莫凡有了些小小的歉疚——仿佛他进境太快，对不住那些苦修的人。

　　然而一个月以后，当他的“暗夜冥风”心法渐入佳境，练功却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了。几个时辰甚至几天的努力看上去毫无成效。

　　莫凡到底是个孩子，忍不住焦躁起来。他发泄似地用剑劈那四面的冰。无意间一剑刺出，竟然在平日怎么使力也分毫不损的坚冰上斩了一条印痕。

　　莫凡知道，冰宫的冰被夏步蝉抹了些特殊药物，分外的坚固，以自己此时的功力，绝对没可能啊。他侧头仔细回想那一招的角度，方式，力量，然后不断地比划着，修正着。自己也没觉得，竟把那一招练了上百遍。

　　“这一招可帅得很哪。”一抹红从门外盈盈飘来，东方红笑意浅浅：“大哥说你是个武学奇才，果然不错。这么快就创出自己的武功了？”

　　莫凡微喘着气，没有说话，却一直忘不了东方红激赏的目光——这是第一次，她对自己有些微的钦佩。

　　以后的日子里，莫凡发疯似地创造新的剑招。一来东方红的赞赏让他无法忘却，二来他渐渐察觉，巧妙地剑招能将内力发挥到最大限度，这样提高武功却比修练内功要快得多。

　　他本是聪明绝顶的人，半年以后竟创出了一套有模有样的剑法。只是他的“暗夜冥风”心法却一直搁下了。闲时与“炼狱”中其他人较艺，莫凡凭着这剑法竟是战无不胜，在冰宫中声名渐起。

　　他口中虽不说什么，心里却着实得意。从此更是一心只苦思新招，钻研剑术，不肯再花功夫去练“暗夜冥风”心法。

　　这一日他又将一名少年打倒在地，骄傲自得地站在人群中心享受众人的赞誉。忽有一人冷声道：“这样不入流的功夫，也拿来炫耀么？”

　　莫凡大怒抬头。一个玄衣男子，颇有些懒散地站在人群中，脸上落了一层阴翳，半掩着他倦怠的笑。

　　“沈倾衣？”莫凡抑制着自己的愤怒，这个沈倾衣，在他的记忆里，从来就是个冷酷无情，阴阳怪气地家伙。

　　沈倾衣笑了笑：“是，正是沈倾衣。”他含笑打量着莫凡，如有嘲弄：“你是……莫凡吧？还是这么一个小孩儿，就目中无人起来？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武功！”

　　莫凡待他话音刚落，就展动身形，掌中剑如同活物，直欲脱手飞去。

　　沈倾衣跃起，抽剑，扑下，刺！只一刺，就破尽了莫凡的绵绵剑意。这才是刺，恣肆流畅，不加雕饰，简单而有力。与之相比，莫凡的剑招显得矫揉造作，带有浓重的奶油味。

　　莫凡退，举剑一封。两把剑在空中一磕，莫凡的手臂就一阵麻木，虎口处流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可还没等莫凡变招，沈倾衣便伸足在他剑尖上一点，又一次跃起，扑下，又是一刺！同样恣肆，同样流畅，只是更快，更简短，更有力。

　　莫凡只得又退，举剑又封。这一次他整条手臂都没了知觉。然而沈倾衣又是在他剑尖上一点，整个人再次腾空，以更快的速度开始新一轮的进攻。

　　如此沈倾衣连刺十三剑，莫凡连挡十三下。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凶悍。

　　莫凡何曾经历过这般搏命之战？他只觉得每一次双剑相碰，那“当”地一声似乎敲在他心尖上，整个人都为之一震，甚至大脑会短暂地一空。

　　在第十三剑时，他眼前微微一黑，忍了好久的喉头那一口血终究还是咯了出来。他全身疲软无力，只恨不得找个地方睡下。

　　沈倾衣却不放松，一剑快似一剑，似乎当真动了杀心，欲立毙莫凡于剑下。莫凡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退。他觉得好累好累，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武功，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全都不值一提。他只是机械地强自支撑着，只希望即使落败也不叫人轻看。

　　在莫凡终于不支倒地的时候，他听到沈倾衣冷冷的声音：“支撑了七十一剑，不错嘛，小子。”然后就一头栽进黑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