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丝网》于小鱼

18、第十八折

　　沈倾衣\"啊\"了一声：\"你……只怕要回去了？\"

　　莫凡好久没说话，但终于还是哑着嗓子道：\"我该回去了，夏先生早上要给我讲说冰宫教义。\"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加进一点讥刺，冰宫的教义里，会不会有\"为了达到高尚的目的，不惜使用卑劣的手段\"这一条呢？就算有，怕也不是、说给像他这样的人听得吧。

　　莫凡慢慢回到自己屋里，推开门，却见一个完美的笑绽放开来，那双眼却是一种清澈，清澈得无邪。莫凡嘴里慢慢吐出几个字来：\"夏……先……生……\"

　　夏步蝉仰起脸（身高问题）：\"你才回来？\"

　　莫凡点头。夏步蝉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眼底莹光流转：\"你去哪儿了？\"

　　莫凡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想好的谎话立刻无影无踪，勉强道：\"呃，我昨晚在各处随便走走，权当守岁。\"

　　夏步蝉点点头：\"今天不说什么教义，看一下你的武功进度。\"他退开几步，示意莫凡演示武功。

　　莫凡一愣，但夏步蝉在冰宫之中名位极尊，他也不好违拗，只得把无痕从背后慢慢抽出。

　　剑握在手，眼底又闪过那个白影，卷携着漫天璀璨的光华。手微微发颤，那绝世一剑仿佛又从他眼前刺过，心中只是一片空茫，没有了拔剑一击的动力，没有了那种少年人的勇锐和血气，只有死灰般的冷落枯索，茫然不知所措。

　　莫凡听见夏步蝉轻轻一叹，心头忽生警兆。他听了沈倾衣的话，心中原就对夏步蝉有些敌意，但还只是在半信半疑之间。此刻，一直笼在心头的不祥之意越来越浓，他眼角余光一扫，只见夏步蝉左手袖间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气氤氲。若非凝神细看，决计看不出来。他心头忽生悲凉，原来，是真的……

　　莫凡握剑的手一紧，一股极熟悉又极陌生的兴奋从冰冷的指尖传至小臂，肩胛，胸腹，四肢百骸。那种兴奋，让他身上没一个毛孔都在微微战栗。他忽然生出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妙悟来。只隐隐约约地看见那么一个影子，却又把握不定。

　　无痕忽地一振，鸣声清越如凤哕龙吟。一片淡淡的光影掠向夏步蝉。夏步蝉右手一扬，袖中飞出一道绿影来，正是他所炼的碧心蛊--绿罗裙。无痕与绿罗裙一触，便见绿影倏闪，那绿罗裙竟被斩作两截。

　　莫凡一阵错愕，小时听夏步蝉说过这蛊虫厉害无比，怎么这样差劲？

　　但那空中的两截虫身并不坠落，一阵扭动之后，竟重新长出头尾手足，身子飞速长大，化为两条与原来一模一样的蛊虫！莫凡大骇，但见两道绿光在半空一扭，便向莫凡扑来。不过电光火石的一刹，莫凡不及多想，一剑劈了上去，他这一剑角度却也刁钻，算准了两只虫儿交错的时刻，一剑将两只虫儿一齐斩断。

　　他猛地想起方才诡异的情形，心中一沉，暗呼不好。果然，那两只蛊虫，一眨眼又化作了四只！莫凡连连叫苦：这些蛊虫来势极快，更兼蕴有剧毒，他除了挥剑狂斩，根本没别的法子抵御。但每次挥剑斩出，蛊虫的数目反会增多，蛊虫增多，他就更只好挥剑抵御。

　　莫凡左手一紧，指甲在手掌里刺了一下，不知怎么就微微定了神。他不甘心、也绝不会就这么死了。就死也要问个清楚！它一面运剑如飞，一面在那漫天绿晕里努力宁定着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暗算我？\"

　　就听夏步蝉笑了一声：\"该我问你啊。不是你先出的手么？\"

　　莫凡心头怒意一爆，还要骗我，都这时了还要骗我！他左掌忽出，一道极强的黑气直飞而出，正中夏步蝉左袖，一股青烟就那么袅袅坠落，带着迷醉的香气。

　　夏步蝉一愣，口里喃喃念着什么，那烟气陡然一盛，笔直地喷向莫凡脸上。夏步蝉那双清水翦瞳忽然变得迷离。莫凡感到死亡的甜腥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全然到不了心头，只听得一个低哑的声音在念诵什么，那声音沉下去，沉下去，沉入一片混沌……

　　可是，眼底忽然掠过一个白影，恍若人世最初的纯白。那个仿佛也是纯白的声音低低地道：\"那便是你找到自我之时。\"

　　闹中那一点模糊的影子忽然清晰了，那什么冰宫也不过就是这么一个混沌的骗局罢了。莫凡长啸一声，一剑就要划开这混沌！

　　夏步蝉脸色一变，袖子微卷，那昏黄的烟气顿时熄了，漫天的蛊虫也纷纷坠下，在地上扭动了几下，竟然僵死。莫凡一愕之间，便见一道绿光一飞而起，投入夏步蝉掌中，其去势当真快若闪电--却是那只\"绿罗裙\"。

　　两人静默了一会，夏步蝉先开口道：\"你竟能在\'迷迭术\'下出手。\"

　　莫凡吸了口气，迷迭术，果然能叫人意乱神迷呢。他目光在那夏步蝉袖间落下的物事上扫过，身子忽然一震，几乎站立不定。

　　那是截干草，却犹自莹绿清香。这草，莫凡却分明见过，那深海殿中的--轮，回，草。他一时只那么呆呆地望着，脑中一片空白，慢慢地才恍过神来。所有的前因在脑海中一一闪过，终于拼成那一个千方百计要回避，却又无比真实的答案。

　　他用苦涩的嗓音，挤出几个几乎自己也听不懂的答案：\"原来……轮回草……冰宫……\"他的声音低沉喑哑，透出一片心灰意冷的枯索。莫凡直视着夏步蝉的眸，那湾清澈泉水也起了丝慌乱的涟漪，闪烁不定地波动着。

　　夏步蝉垂下睫毛，覆在眼上，语声低低地，带了丝嘲讽：\"是，你想得不错。冰宫，就是轮回草维系起的童话。那些生活在这冰雪世界的教徒，不过是我迷迭术催眠下的行尸走肉。否则，冰宫如何能崛起得这么快？倒也多亏了轮回草妙用无穷，帮我省了好些力气。\"

　　莫凡早已想到，但听了这些，心口还是猛烈地一痛，仿佛一支利剑穿心而过。\"那，你为何对我下手？\"

　　\"本来，宫中地位高些的人是不用施这迷迭术的。这法术会损人心智，那些人若中了此术，武功谋略不免受损--这也是出于爱惜人才。\"他倏地一抬头，\"可你从临鸾回来以后，意志消沉，勇锐全失，连剑都不能再握，连一条鱼都斗不过，整日只是饮酒。宫主不愿你这么个人才就生生毁了，才要我对你动用此术，借外力来助你坚定心志。\"

　　莫凡冷嘲道：\"切，坚定心志？中了这迷迭术，就任你们摆布了吧？那自然是要多坚定有多坚定了。却原来，\'桃源乐土\'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你们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夏步蝉忽然嘶声道：\"你以为我喜欢去摆弄那些人卑贱的欲望？你以为我喜欢每天把那些教义强灌到人脑子里去？你以为我喜欢因为强施迷迭术、有干天和，身体畸形，变成一个小孩儿模样？\"

　　莫凡听到末句，心头也不由一惨：原来是因为这个，夏先生才是小孩儿模样，这是怎样的苦痛，他……也一直是在疲惫地挣扎吧？然，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哪怕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你以为我喜欢？！\"夏步蝉清澈见底的眼中爆出一抹血红，使他整个脸庞显得分外狰狞。他却忽然镇静下来，眼光清冽，口气淡得像淬出的月华：\"既然你知道了这秘密，就……由不得你了。\"

　　莫凡心一跳，他，真要下杀手了？只见夏步蝉右手一抖，掌心里凝定了片刻的绿影又在空中曳了开来，一时嗡嗡之声大作，那绿罗裙竟已化身千万。密密匝匝的绿汹涌而来，如同碧海潮生，绿浪滔天。莫凡忽然想起幼时遭遇的那一场风暴，这小小蛊虫竟似挟着沛莫能御的天地之威，当空罩下！

　　这才是碧心蛊的真正实力。不愧是苗疆圣物，蛊中之王！

　　莫凡持剑而立，那一片模糊的剑影，如大浪中的一叶小舟，时隐时现时起时伏，却始终不曾被吞没。不知怎么，脑海中忽掠过卫公子那绝世一剑的光华，那一剑啊……莫凡心中忽然又有了那种不肯服输的倔强，那一剑绝世又如何，剑光华灿又如何，我与他同是剑客，难道就不能超越？

　　无痕挥洒随意，夏步蝉只见眼前寒光一闪，那柄原本透明的无痕忽然焕发出极眩目的光，照在四面的冰上，蓦然折射出五色光晕，在小小斗室中织出一片灿美。夏步蝉心神剧震，口中默念几句，催动绿罗裙猛攻莫凡。

　　莫凡扬脸一笑，剑光闪过，如同洒落满天的烟花--那片绿影消解在星星点点的色泽中。只有绿罗裙在空中一扭身，跃回夏步蝉掌心。

　　夏步蝉面若死灰，只是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竟会这样？\"

　　莫凡傲然而笑：\"你后悔了是吧？早知道我能刺出这一剑，也不必对我下手，对么？可--如果是那样，我永远也找不回自己。\"

　　\"自己？！\"夏步蝉猛地一惊，不可思议地盯着莫凡。

　　莫凡面上骄傲地笑着：\"不可思议是吧？你们驾驭着的杀人工具，又怎么会有\'自己\'？我是谁，我想要什么--直至今日，总算是想明白了。所以，我也不会再在这里待下去。告辞。\"然后他重重地、若有讥刺地叫道：\"夏先生。\"

　　夏步蝉看着这个刚满十六的少年还剑入鞘，大踏步走了出去，原本消沉的身体，忽然又有了朝气与锐气。他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少年意气，是谁也阻拦不住地。

　　莫凡一路向冰宫大门走去，许许多多的行人与他擦肩而过，看到那些笑脸上安适的神气。他心头一叹：这些快乐的人啊，可知自己的生命已被抽空了呢？但若他们在人世中打滚，还会有这份安适么？到底，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冰宫所为固然不妥，卫公子就一定是正确？他自己的选择又到底是对是错？

　　他唇角一笑，错就随它错吧。只要，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

　　穿过冰宫那两扇厚重的冰门，莫凡忍不住停步回眸。六年前，这扇门为他打开了一场迷梦，在梦里他和纯真的童年错过，梦醒来他就再变不回一个孩子。他的心已经生出皱纹，来容纳这卑污的世事。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莫凡一悚，迅速回身，拔剑，护住要害。眼前的那人却是沈倾衣。他淡淡笑着：\"你要走么？\"

　　莫凡点头。沈倾衣沉默了一会，道：\"我也不问你什么。但你--非走不可？\"他的神色古怪而复杂，眼光定定落在莫凡脸上。

　　莫凡吸一口气：\"非走不可--你要捉拿我这\'叛徒\'么？\"他强迫自己回视沈倾衣，他要直面那个回答，哪怕是……他最不想听到的一个\"是\"字。原来自己早把沈倾衣当作了--朋友。

　　沈倾衣却笑了一声，蓦地大声道：\"你走吧！快走！再耽误怕要走不得了！\"

　　莫凡一震，无痕居然脱手落地，清脆的碰击声在他心上久久回荡，一下下敲打他的灵魂。

　　沈倾衣微微皱眉：\"别这样失魂落魄的呵。以后亡命江湖，这样怎么可以呢？\"他走到莫凡面前，弯腰捡起那把剑，塞进莫凡手里，不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向莫凡眼中。

　　莫凡接过剑来，细细打量这个男子，他今年，也该有二十五六了吧？为什么眼角眉梢那些岁月的痕迹，却怎么也掩不了骨子里的少年热血？为什么他神色间，仍是少年人才有的豪情？他和他，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吧。一样的固执，一样的不驯，一样的……傻。

　　\"快走。\"沈倾衣拍拍他的肩。莫凡握了握他的手，便快步走到冰宫的小港，那里泊着只轻舟。

　　莫凡解缆登舟，扬帆而去。待那船驶出一丈远，他忽然回头，冲沈倾衣咧嘴一笑，灿若朝阳。